云宫中道路,和苏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宽阔的宫廷大道,不时可见有靛青色宫衣的内监往来奔走。但无论各自身负事务的轻重急缓,见到和苏一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站住了脚步,向这位执掌擎云宫务二十余载的内廷总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但,异于往常的是,人们礼毕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随后之人身上的时候,眼中闪现出那一瞬的震动和惊讶。
沉静地微笑着,和苏脚步却是丝毫不乱:虽然只是领口袖口天青色的纹缎取代了原来的淡金,然而脱下那一身代表擎云宫内廷之中仅次于帝后最高权力的宫衣,内心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万斤铁锁的轻松。
微微转头,身侧之人正色敛容、目不斜视的庄重景象入眼,这种轻松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
也许是出于尊敬,也许是宫中长久形成的习惯一时无法更改,李善始终与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擎云宫二十年严训下的脚步落地无声,甚至连衣角也不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安静得让人轻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却因为一身簇新的内廷总管袍服而将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讷的宫监身上。
茫然迷惑,这大概会是绝大多数人从最初“和总管卸任”的震惊中平复后,对这位新任内廷总管产生的第一感觉。但这并不是对李善其人地全无所知——擎云宫内廷宫监侍女人数逾万,拥有正五品领事太监官阶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李善在宫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没有任过哪一处殿阁的太监首领,对这位“老宫人”,人们的态度也素来尊重,绝少议论或不满。而以他的年纪、资格和品阶,越过各司主管一级而直接升任内廷总管的职位,也属于符合后宫惯例的正常升迁。然而,相比于宫中其他拥有着同等资格,宫中人望、势力都远胜于他的首领太监。不声不响。从来也不对职责以外发出半点意见地李善。竟然接替成为和苏之后新一任地内廷总管,且如此安静、简单,在众人无知无觉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过程……纵是久经世故,早已学会对任何事都不乱不惊的擎云宫人,一时也无法掩饰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从擎云宫东首小集庆门外十巷头的内务府署衙,到位于禁城北部的御花园,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见到和苏一行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显出同样地疑惑和揣摩:“为什么是他?”
李善,景文三十七年卖身入宫,胤轩二年派入秋肃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宁亲王建府后平调入凤仪宫应召随侍;二十九年小心谨慎无失无过,从内务司最低一等的打杂小太监,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阶——单从履历看,可以说是擎云宫中罕见的明了简洁。然而。和苏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经历并最终通过严格训练、在擎云宫中平安生存下来的内廷中人,会接收不到这道任命所要传达出的信息。
只是,就连自己。对当日怀抱着假使不能得众人附议,便以强权指定继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内廷总管,却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领太监和各司主管一致赞同的事实,内心地惊讶至今也未曾真正彻底平复。而观李善,几日来则沉稳非常,对骤然而来地超升八风不动,以一贯的本分尽责从容履行职务交接的一切义务;虽然一张面孔依然木讷无喜无忧,话也是不到必要绝不开口,但言行举动表现出来地周密、细致、冷静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让自己意外惊喜的同时忍不住由衷感叹——
“和总管,李总管。”
女子清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抬头,只见御苑花径上乌伦贝林与徐凝雪并肩联袂走来,和苏急忙侧立到路一边,躬身行礼:“大祭司大人,乌伦贝林大人。”
一身雪白祭司长袍的女子微笑颔首,一双锐利眼眸视线向两人飞快地转一转,在李善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含笑向和苏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两位总管大人。”
“和苏不敢。”急忙躬身答话,和苏顿一顿,继续道,“引继任的李大人到皇上,还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完成职务的最后交接,是奴才的本分。”
“仅仅三天时间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花径,“那么,和苏就快去吧。”
欠身行礼,目送北洛教宗最高执掌的两人离去,和苏轻吁一口气,转头向李善道,“皇上与两位大人会谈结束,我们要加快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同时加快了脚步。沿花径转了两转,便望见花树扶疏间玉波亭飞翘的檐角。胤轩二十六年的承安气候颇异,十一月初头天气突然两日回暖仿佛小阳春时节,激得许多早过花期的植物花卉纷纷重现生机。虽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鲜亮生动,绝胜往年此刻的萧条,令人见之欣喜振奋。这般奇事异景,京中百姓自然归结到冥王还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种庙会、庆典更是无日无夜地热闹铺张。人情喜悦,禁城内苑与民间无异。何况御花园中花卉花期原较宫外为长,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苍松翠柏、枫红橙黄,而斑斓掩映中又透出点点嫩得滴水的绿,直与亭中胤轩帝一身明黄的黄袍一齐跳入人的眼帘。但见胤轩帝背身而立,面对亭前开阔大湖,和苏挥一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就此立住。又与李善相视一眼,两人再次整一整衣冠,这才稳步走向湖边凉亭。
“奴才和苏拜见皇上。”
“臣李善叩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
拜倒行礼。抬头时两人却是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胤轩帝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日地威严。口中又喃呢两句,惹得婴儿一边咯咯嘻笑一边奋力将两个拳头在空中挥舞,风胥然这才笑眯眯地将孩子递给快步近前的保姆嬷嬷。转过眼,目光在两人微微惊讶的脸上扫过,胤轩帝嘴角扬起一抹宽容笑意。
“起来吧。”顿一顿,微笑敛去,但风胥然表情依旧柔和。随意在亭中一张石凳上坐下。胤轩帝静静凝视低头垂目的新任内廷总管。“李善……”屈起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朕记得当年靖王落水后的那场病,守在靖王身边的是水涵,但第一个跟朕回话、详细禀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见他闻言顿时抬头,目光里满是惊疑之色,风胥然嘴角顿时勾起,“靖王建府后,贴身的侍从带出去一半。你虽平调到凤仪宫。秋肃殿那边还是时时照应,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宫中。朕在秋肃殿见过你两次,都是趁了皇后那边空闲,过去检点查看地吧?”
胤轩帝语声柔和,和苏心中却一阵惊跳。但见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语声稳稳说道:“回
,臣往秋肃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娘怜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奋、为国操劳。故而令臣等随时查看秋肃殿,务必一切安排妥贴。娘娘仁德,国中尽知;此番拳拳爱子之情。周到体贴更令臣下无不感佩。因此非仅微臣,凤仪宫中领事也都时常到众皇子旧所中查看,使各处照料周全。”
与和苏地性情沉静不同,李善平淡无波地陈述似全不带半点感情。风胥然顿时扬眉,但目光与新任内廷总管平静双眸相接,胤轩帝心中一噔,唇边随即溢出一丝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从秋肃殿出来,也不愧皇后素日待你们——这就去给皇后见礼吧。”
“谢皇上。”李善干脆地叩一个头起身。
“带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里。再传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排在凤仪宫,朕要与皇后、靖王、靖王妃共进家宴。”
“是,皇上。”利落应答,见胤轩帝微微颔首,李善随即欠身行一个礼退出凉亭。招呼过亭外已经听到旨意的保姆嬷嬷,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寝宫而去。
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轩帝沉默着,良久才轻轻摇一摇头。站在他身边的和苏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举手取过桌上茶壶,但一试温度,却嫌稍冷偏寒。见他显出踌躇,风胥然不由眉头微展,“朕还没到七老八十,哪里就在乎这一点半冷不温的茶水……”
听胤轩帝微笑开朗,和苏心中稍安;但话未说完语声竟止,执壶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和苏本能地循风胥然目光看去。只见花径上转出一道水色身影,和苏手上猛地一颤,水线晃动,竟差一点使茶水溢出杯外。
衣袂当风,步履从容,“天水无岫”地正装袍服衬托出青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
一步一步,这个自十月二十八日晚靖宁亲王入澹宁宫密谈以来,擎云宫便时刻等待着他现身的男人,就这样静静站在了胤轩帝眼前。
“你现在得意了?”
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微微抬眼,目光瞥过终于打破沉默的胤轩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讶色一闪,随即轻笑起来:“我很满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云宫里,这个时节能喝到这般滋味的‘云烟雾露’也是相当难得的了。虽然人常说尝好茶如饮美酒,却不想青梵竟也会因之忘形而不自知。”
“柳、青、梵!”一股愠色迅速占据住眼角眉梢,风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却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拳击上坚硬冰冷的石桌桌面。
微微低头,瞥一眼被胤轩帝拳风扫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杯,青梵顿时轻叹一口气。随即挥一挥手,向被风胥然咆哮惊起,正不断往玉波亭中远远看来地和苏示意无碍,这才从桌上茶盘里重新取出一只杯子斟满,推到风胥然面前。“不过云雾茶的特性。向来是宜温不宜寒。方才那杯搁得冷了,就泼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尝尝这杯试试?”
“朕没心思跟你喝茶!”随手一甩,茶杯再次扫落,然而目光对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静眼眸,胤轩帝眉头一皱,却是本能地强按住将欲喷薄地怒火。鹰目凝视柳青梵,却见他只是再取过一只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风胥然压低的嗓音顿时透出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自然。皇上可是在说得意?是的,当然,青梵当然得意。”
不意外风胥然闻言瞬间抽紧下颌的阴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即将茶杯凑到唇边;却不即饮,杯口上一层轻薄水雾袅袅升腾。顿时模糊了其后黑眸中的光彩。“虽然用了二十年时间,但终于达成了这个结果。二十年来,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晓凡事有旁人妥当料理,一切无需**心……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让人愉快。”
一贯沉静地语声,平淡地语气中带了一些轻快地上扬,让一身水色袍服的青年唇角边笑意看起来十分的真实。风胥然皱紧眉头,双拳在袍袖下握了两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听你说笑。”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以为青梵在说笑。”搁下茶杯,水色袍服的青年十指交叉。抬头看向胤轩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二十六年来谁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我地性命。从来斩草必要除根,但既然生就了这一身血脉,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尽量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久——至少,在这个身体自然老朽到不堪继续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规律循环流淌,而不是被任何外来的力量打断强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时间实在很长,非常长,无论何等强韧的神经,紧绷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达到极限。在这个时候终于得知自己从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担忧睡梦中不知会有谁来取了我的脑袋,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说到这里,青梵顿一顿,取过胤轩帝面前地茶杯双手奉上风胥然。见威严君主只是狠狠瞪视着自己并无动作,青梵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微微无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过是平常人。担惊受怕了二十六年,虽然现在危机已解除于一旦,可回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如何不觉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担惊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风胥然重重地“哼”一声,“说得倒像是真地一样!这世上会有你柳青梵……不,君无痕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了二十六年。朕还没老到耳聋糊涂,竟幻想能听到‘害怕’两个字从你君无痕嘴里说出来吧?”
“皇上说得不错,听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确实是在说‘害怕’两个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脸上表情却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从看到君家别院化为一片火海开始,我就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权至高,而柳青梵不过草芥微命,全仗着一点过人的运气,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来几乎随时都行走在生死一线。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一点始终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从来仔细小心,不敢有一丝疏漏、出半点差池,今天,青梵就绝没有机会与皇帝陛下这样地对坐品茶了吧?”
“嗬,青梵这话,难道是在说自你第一天踏进擎云宫,来到朕跟前之后,就从来没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吗?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举止,你哪里显出过一丝胆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从来都胆大的很,就是偶然被迫顺从了朕的某些决意,也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
青梵微笑展眉,双眼毫不闪避地迎上胤轩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为任何的自轻自贱都会直接断送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地机会。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了保存性命。本来就应该在有必要的时候屈膝,我绝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不适。但,若是真正承认自己低人一等,那就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齿,更配不上赫赫君家这样骄傲的姓氏!”见风胥然眼中骤然一道闪光,青梵不觉笑容越发愉悦轻松,“不错,风胥然。我是时时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杀的无上权力。从来都不是君王本身。”
被那过分自然的微笑逼得转开头去,风胥然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听到这一句却是猛地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什么意思,君无痕?!”
“风胥然,当初将我放到太子太傅那个位置,除了顺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众皇子稳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观望地,始终还是我吧?君氏一脉,并有天命者地预言,偏偏遇到地是你这样的自尊倔强。因为先前对影卫的微小疏忽而落下这一点遗患,未曾取得完胜的结局,傲气如你自然不肯不战而定胜败——由此看来,倒是我君雾臣之子的身份让我捡到了一个绝好求生道路。为了活命。也为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筹码。我处处显出非凡特异;而为了争这一口气,你也处处容我显示卖弄,凡我对朝事有所建言。必定当着众人一一采用。你看着我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帮着扩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响,因为在你心里,与他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而我就是亲眼见证,并且用自己的经历来确认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
说到这里,青梵轻笑一笑,摇头叹息道,“风胥然,不,胤轩帝陛下,我从未害怕过你本人,因为我心里始终敬你。抛开了那些针对我君氏一门的血腥无情,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强地人。如果不是对君氏一脉地心结,我还可以说,用海纳百川、宽宏大量来形容你的心胸襟怀也不算多少过分。这样的人值得我尊敬,这样地对手更是值得动用全部心机去与之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