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和苏传报的一刻,风胥然心中升起的,竟是一股止意。
“朕自逃席,众卿代朕敬贺靖王,尽欢达旦,无醉不归”——冥王海量,朝野共知;不过以他素向的冷峻持重,宴会之间,却是从来很少有人敢上前劝酒,自然,也就从没有什么过饮之下的失仪失态。自己一向明白,这个资兼文武,少年起便屡立大功,得到朝野最多敬爱拥戴的亲王、皇子、儿子,为了维持那威严庄重几乎到完美的形象花费了多少心力。但相别两年,一朝重聚,那些被确切执行的,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似用尺规精细丈量、严谨到刻板的朝堂礼仪规矩,却让自己难得的感觉碍眼。
不过,纵然大喜大庆,自己又定下了旨意,靖宁亲王也不会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溺在众人的恭贺和赞美里吧?自己离开御花园后的继续留席,与众臣交谈欢饮,只是在尽身为皇子、亲王、三军统帅的职责罢了;能够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刻,是将责任尽完,也差不多该是他的极限了。睁开眼,斜斜一瞥门边静立的巨大水钟,风胥然微笑一下,随即从倚靠的软垫上坐起身来。
“臣风司冥拜见皇帝陛下。”
看着倾身拜倒面前的青年,风胥然心中浮动起一股由衷的赞赏:武德皇帝传下的这身软锦战甲,作为北洛最高军事统帅的正装已历十代。穿着这一身为国家建立宏伟功业,得到皇帝特旨的恩令嘉奖而在擎云宫最高大殿接受百官朝贺地北洛上将军。自风氏立国以来共有三十七位,但这一次,却是武德皇帝以降第一位真正风姓的嫡系王族获得了这样的殊荣——两百年前大陆“军神”,洛风氏最卓绝的一代统领风亦文在战场上的英姿,经由其侄武德皇帝的两百年血脉流传,终于重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这一身依据风亦文当年着装改制而来的战甲,也终于因为穿着之人的精神气宇,完整地展现出神明垂爱、一代将星真正不凡地气度风采。
只要看一看眼前英姿勃发地青年。就可以理解武德皇帝为什么在登基大典之后。无论何种祭祀庆典、重大地国事场合。都是这样的一身戎装了!向风司冥微微笑着,风胥然头脑中却迅速回想起正午靖王一行进城之时,黑袍、金甲、神骏无匹的玄色战马,衬着那杆冥王的绣金大旗,华盖下沉着大度的青年给人心带来何种样的震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御驾车辇行经之时掀起一阵阵山呼海啸似地欢呼,更有无数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就当街跪倒——翻遍史册。或许从武德皇帝平定多国联军、彻底稳定北洛统治,风氏王族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多百姓自发自觉的拥戴、敬爱和膜拜。而当初开创北洛基业、威名远播的武德皇帝,保家卫国,建立下世所公认的赫赫武功之时,也已经年逾不惑;然而身前静静跪立的青年,此刻年纪,竟还不足二十五岁。
功超先祖,青出于蓝。
林间非代拟的嘉奖敕文上原本没有这一句。但在迎接仪式“一切以太子礼仪”命令发出同时。自己亲笔在圣旨上添写下这八个字。泰安大殿上旨意宣昭,注意到青年闻听这一句时不能自抑的微微震颤,胤轩帝心中瞬间流露出的满意和满足。其强烈,几乎胜过了六十年间曾经有过地一切情感。
有子如此……突然意识到年轻地亲王依然单膝跪地不曾起身,风胥然急忙轻咳一声随即笑道:“快起来——这时过来,御花园那边大宴逃了,可也算抗了朕让你欢畅通宵的圣旨。”
“谢父皇。”利落地起身,风司冥只顿一顿,随即顺着胤轩帝手势示意,坐到榻上隔着几案与他相对的位置。“御花园那边大宴尚未结束,正由林间非林相继续主持,与群臣、诸将共饮同欢。后宫女眷们地宴乐,母后言尽欢未必定须恣情,此刻夜深已半众皆尽兴,因此也可散去;并传懿旨,遣宫中车轿,妥善送宗亲、命妇、官眷们各回府邸。”
风胥然闻言微笑,轻轻颔首道:“这样也对。闺阁之中到底不比男儿,尽欢未必恣情,强撑过劳反而不美。再者,虽说明日休朝,百官尽兴归家也需有人照料,这一点,却是你母后想的周到了。”说着看一眼风司冥,“只是,御花园大宴让林间非代为主持?他是有名的‘三杯倒’,禁不住酒,没了你在场镇压,遇上多马、韩临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将,却小心明早白琦打破你靖王府大门!”
当朝宰相夫妻情深,朝野皆知。因林间非酒量狭窄,夫人白琦曾为丈夫遭同僚强灌醉酒,伤身误朝而寻上门大闹,被承安京中引为一桩笑谈与美谈。然而此刻胤轩帝难得的轻松玩笑,却只得风司冥微微勾一勾唇角。“是林相见儿臣席上职责已尽,虽身在而心意离,因而主动代臣接下主持一席。”
闻言,风胥然心思微转,顿时呵呵轻笑:“身在心离……是了,这果然是朕的不是——终于回到家来,这金子样的第一夜原不该只想着让你放心大醉。御花园那边既有林相主持,朕这里更无他事,司冥你这便跪安。朕再许你三日……不,五日的假期,你就安心与佩兰、世子好好团圆吧!”
“谢父皇洪恩。”
见他起身到面前跪拜行礼,随后站起,却不转向殿外离开,只是站在面前静静凝望自己,风胥然心中微微一顿,眼中笑意依然:“怎么?司冥还有事?”瞥一眼案头未批完的小叠奏折,胤轩帝随即扬动嘴角,“宁平轩的事务,这两年虽一直有诚郡王协管着,但真正总理的还是裴征。到时交接想来无有不便。兵部那头,还有朝廷上涉及分管地副相
琳年纪渐渐上去,几次到朕面前请免了这项。你既要把早就做熟的这一块替他接下来,若还需人手就从宰相台还有六部里去提。不过,朕看你府上的长史苏清,你不在京里的这些日也帮着做了不少奔走联络。再历练两年确是可以大用的人才。到时不可顾忌着人言。为了所谓的亲疏公私就一辈子压着不用。”
“是。臣遵皇帝陛下旨。”
风司冥语声平静,幽黑眼眸不闪一丝波光。
见他依旧静立不动,风胥然不由微微皱一下眉。眼光一转,无意间到年轻亲王战甲腰间的佩剑——是从四年前为靖王妃愤而起兵、闯宫辞驾那次起,擎云宫中便默认了靖宁亲王佩剑上殿的特例特权。虽然风司冥除那一次地失态外从来恪守禁规,眼前这一把与战甲相配地佩剑,镶金嵌宝地剑鞘、短短一尺的长度。富贵繁丽也无一不切合礼仪、装饰的本意,胤轩帝却突然一股莫名森寒直袭上心头。暗暗吸一口气:“司冥,大宴后觐见行礼,你还有其他的事么?若没有,便告退罢!”
“是,皇上。臣到驾前觐见,确有事情禀奏。”
风胥然目光顿时一凝,身子已然正坐。“奏来。”
“先。臣领皇上旨意。与百官、诸将大宴同欢,又到皇后主持后宫女眷宴席之上,朝拜、恭贺母后千秋。随后。约在丑时三刻,后宫宴乐结束,母后令内宫车马护送宗亲官眷等回府。”见胤轩帝微微颔首,风司冥身子越发挺得笔直。“宫掖出入,乃是内禁卫重责大事。内禁卫由穆郡王与臣共同协领,臣自胤轩二十年正式拜领此职,虽有两年在外,职责并未曾解。今臣既在宫中,又逢大朝大宴,不敢懈怠,会同穆郡王与禁卫统领于杰,增加三倍内城巡视。却不想,”说到这里,风司冥顿一顿,平静语气中透出一丝异常锐利,“竟然在南朝阳门宫墙之侧,发现潜行人影!”
风胥然闻言一震,双眼紧盯住青年皇子全然幽沉的黑眸:“潜行人影?难道是……刺客!”
“臣不知。但深夜潜行禁宫,必有不轨。”风司冥摇一摇头,平静的语声不显一丝波澜,“内禁卫立即追击,但潜行者极力奔窜;无奈,令乱箭毙于金水河下。”
从容一语,却仿佛重石倏然砸落。胤轩帝尚未及开口,突听殿门边“哗啦”一声,在寂静深夜中分外响亮。两人顿时转头,却是重新端了茶水进殿伺候的和苏,也许是因为殿中光线幽暗,托盘搁上门边长台时在不知什么地方碰撞了一下。见两人目光一齐射来,和苏急忙躬身:“皇上恕罪!”
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风胥然垂下双眼,烛光地阴影恰好遮挡住脸上全部的表情。沉默片刻,只听胤轩帝沉沉道:“乱箭射毙……好啊,很好。虽不知潜行者身份,但有逃窜一条,击毙便是正理。靖王当机立断,此举正合朕意。”
“臣谢皇上赞许。”微扬嘴角,风司冥略往后撤身半步,继续说道,“今日承京因大喜而共庆,开放夜市,欢畅达旦,令朝野君民同乐。此为皇上垂爱百姓之举,展露我天家恩德。但,京师百姓自爱北洛,却不可不防有敌细宵小,混迹城中伺机作乱,坏我君民同乐之本意。今夜竟在深宫禁城发现潜行之贼人,实在令人惊心。虽两名潜行贼子已然伏诛,臣心仍有不安,不知皇城是否隐患尽除,更担忧京师百姓欢欣喜庆之情受到无辜影响。因此,臣已密令皇城禁卫军严守擎云宫九门,令五城巡检司调属下兵马全部,在城门、闹市与神殿、有司衙门等重要地点加强往来巡视。”
“哈,不过是两个宵小毛贼,竟惊动了如此多禁军人马——但以司冥心怀百姓,不破坏城中此刻喜庆的思考顾虑,这番不小的安排动作,应该没有让宫里宫外欢闹的百官百姓受到一丝半点影响吧?”依旧低垂着眉眼,胤轩帝的声音深沉中透出隐隐类似金属的尖锐冷硬,“真不愧赫赫冥王,统军调度,果然是严密谨慎。滴水不漏得很啊!”
风司冥没有说话,一只手却是悄然搭上佩剑剑柄,随即一点点收紧。
“说吧,司冥——今天晚上,你究竟是想来做什么?”抬头,直视静立的青年双眼,胤轩帝鹰眸射出冰刀般地光彩。“这一身,这个姿势神情。还有这一切安排。风司冥。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一字一顿,挟着帝王全部地威严狠狠吐出,到最后一句气势已是开山崩石、惊涛拍岸,在幽静的澹宁宫殿宇形成阵阵深沉回响。然而,一切狂涛巨澜,在狠狠撞上青年男子夜一般黑色眼眸之际,却是如激流贯注直入深海。顿时再不见任何汹涌澎湃。
凝视着胤轩帝,年轻的皇子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极淡地笑意,风司冥静静开口:“——退位,或者,由我来代父皇下诏禅位。”
只听“哐当”一声,殿门边内廷总管和苏手上的茶盘,在脚边跌得粉碎。
“这是要逼宫?”
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贴身内侍,胤轩帝沉默半晌。然后缓缓开口。
嘴角边微浮着笑意。风司冥轻轻摇头:“史书后人,会齐齐赞颂父皇禅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的美德。”
“史书。后人……看来,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半点遗漏疏忽?”唇角挤出一个扭曲地弧度,风胥然表情古怪地微笑凝目儿子,伸向腰间蓝玉地右手却是不能抑制地微微颤抖。“都说冥王周密,最善用兵;从来都是万全打算,精准一击必然奏效——能对朕说出这句话,做地准备想来不少吧?”!”嘴角上扬,青年的双眼光芒却越发清冷。“至年父皇作的准备更少。”
话音未落,风胥然脸上已然变色:“风、司、冥,这是你第一次跟朕这般说话!”
“儿臣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是父皇逼儿臣太甚,儿臣实在无法继续隐忍。”
“什么隐忍?这些年来朝廷种种举动的真意?笑话!你还会不知道?”握拳在几案上重重一捶,风胥然奋力克制住咆哮的冲动,“祈年殿中,因思壁前,朕的心思何曾瞒过你?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朕,话已心照,你又需隐忍什么?”
“是,父皇成就儿臣的一片苦心,儿臣铭记在心,不敢有一刻相忘。”
“既然知道苦心,更铭记不忘——那为什么?!”一句快似一句地答话直勾得心头火势将作燎原,风胥然双手一齐握紧蓝玉,倾尽二十六年君主积累的全部自制力强迫自己稳坐榻上不动不摇。“风司冥,你从来不是等不得的人。擎云宫中,除了你的母后,最善隐忍按耐的便是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奇险,做这等违悖理法、逆乱犯上的愚蠢之事?”
“父皇何苦明知故问?”勾一勾嘴角,风司冥眼中倏然透出冷冽光芒。“违悖理法、逆乱犯上,难道不是父皇首先违反了神明传下的理法教诲,敢冒无上威严,试图背弃在神明面前立下的誓约?愚蠢之事,或许在父皇,以胤轩二十六年来大治无妨以为如此。但,在司冥,从未曾以此评述自己。”
这不是普通意义地借口,更不是简单论证行为正确合法地礼教上的理由——意识到那双黑眸中全然的认真,风胥然不敢置信地摇一摇头,双眉深深皱起:“风司冥,你……但因思壁上地那些,你都忘记了么?国史馆中的那些,你可以都抛之脑后么?赫赫君家,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你以为他们仅仅是王朝的守护者,你以为区区一个并无实意的公爵虚衔、一个常人甚至完全不知的殿下的尊号就可以满足他们了吗?”
沉默着,风司冥静静凝视一脸真心忧虑的君王。但听到最后一句,脸上却顿时浮起一个大出风胥然意外的微笑:“皇上,皇帝陛下,您曾亲口告知儿臣,‘爱尔索隆,从来不单单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您早已告诉我,爱尔索隆,是为这片土地而生,是这片辽阔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守护者——王朝尊奉的守护者,亦是王族必须承认的监督者。‘民以康乐,浩荡长风’。与‘国以永宁,爰及苗裔’,何者更为尊贵恒久,不言而自知。”
“正是,你说得完全正确——然而哪个帝王能够允许有更高地法则凌驾于自己之上?”急切地拍一下几案,风胥然的语声却转而平静下来,“因不能,则必起争端。四十年来的故事。朕不愿看到不久的后世重演。”
“不。父皇——因思壁上。君氏一脉流传,执政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这绝非‘不久的后世’。”说着,风司冥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淡淡微笑,“而子孙之事,自有子孙承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