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下)(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15236 字 2019-09-13

望着青年真诚坦率的神情,内心更知道此刻根本无需作伪,风胥然还是冷笑着轻哼一声:“是这样么?从君无痕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朕还真有些诚惶诚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成王败寇,占尽了一切上风的你先说自己害怕,现在又对朕讲这些?今天这样的结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抚,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对着朕自鸣得意!如果为了那些所谓的‘担惊受怕’想要报复,如果真的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侮辱——柳青梵,别以为朕现在就没手段杀你!”

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随即正色敛容,目光直视胤轩帝。“风胥然,我说过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绝提不上什么侮辱,因为那等同于侮辱自己。我只是认为有些话,终于可以放心说出来而不是继续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对你,还有对我自己都更好。何况,风胥然,纵使年龄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识相交,你我不妨称为知己。对于你,我从不会以为会甘心交出权力而不留一后手自保;如果你要杀我,自然就有杀我的手段。毕竟,这个擎云宫里,这个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个北洛,能为你利用、肯为你利用,敢为你一言一动死心卖命的人无穷无数——不论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

听到青年低声附加的最后一句,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不自觉地缓和了面容。稍稍勾动嘴角:“说到利用,说到数十年的安排图谋,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间非、徐凝雪、轩辕皓、多马、韩临渊、,司文、司廷、若璃几个更不用说,就连一个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瞒过了朕的眼睛调教培养,到今天一举为你所用!”顿一顿,锐利鹰眸微微眯起,嘴角边冷笑森森,“当然,你做的最漂亮的,还是对司冥那个孩子——先是选他做了自己在擎云宫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养让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却始终是艰难苦困只为玉成于他的太傅、‘擎云宫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将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极致了吧?”

“利用?或许。毕竟最初的时刻,我只想活得长久安稳,只求一切有利于自己。”

对胤轩帝充满恶意的指责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青梵只是轻叹一声,随即微笑抬首,“但如这样说。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举会试。十六议国策,柳青梵一身,难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彻底?就像我先前所说,自到擎云宫中,为了活命,为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机关算尽。利用之众自以为无人能及。但相比于陛下行事见机用人施政的志气、野心、胆识、气魄,却不过是溪流之于江海。初时也曾经气盛,以为自己处处得势,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何谓‘不知者无畏’——柳青梵多少作为,胤轩帝无不知晓;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轩帝无不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愿意为陛下所利用。所以才有权力取得被利用之后的种种特权。君雾臣的血脉到底不曾让陛下失望。一句‘不过如此’始终未能说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这二十年暗斗交锋,却也让陛下十足快意了吧?”

“快意……朕实在是很后悔。没有在见到你之前就干脆杀了你。”见青年闻言扬眉,风胥然表情越发阴郁,“什么‘立于万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话!不过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镶玉嵌,就能决定这万里河山地归属,就能否定朕苦心经营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将这个国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绩天下人见之,何必要向一个满腹心机、奸诈狡狯的小鬼证明——”

早知风胥然的脾气,对他的种种心思考量也是了然于心,青梵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地情绪发泄远甚于愤恨。但,虽然此刻两人之间已是罕见的坦诚,更说出许多郁结心头多年的话语,但听到这一段,青梵还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更为胤轩帝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称谓形容忍俊不禁,顿时朗声大笑了起来。“风胥然……胤轩帝陛下,虽然这一点是事实,但我可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承认,见到了我,见识我的能力才华,你就一定不会舍得杀我……”

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相对一眼,同时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间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

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才淡淡开口道:“不论如何,你‘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这样地结局……其实再好不过,虽然,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

胤轩帝也默然不语,脸上颜色迅速变化着,半晌,重重叹一口气:“柳青梵,不,君无痕,你就是太聪明,太像君家的人,却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见他闻言凝目自己,风胥然轻轻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感叹的微笑,“算无遗策,连自己也能推上棋盘,为地是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可是从来又都给对方留有余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达目的不在乎阴谋阳谋,但你从不教导自己的学生诡计诈术,指引的每一条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脉,你好像是天生就习惯站在这朝堂,不在乎个人的功名利益,只有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才是你心头之所系。然而朕却从来都看不到你从开疆拓土、国富兵强、百姓的乐业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看不到你为了四海升平、天下大统的辉煌前景而有多少执着、满足、快活,好像在于你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你不过是顺应着天地神明的意志尽到自己的职责。无痕……不,青梵,二十年来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华。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机,也看到你手段日益的高妙圆滑,可是朕却越来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见到那些孩子你会露出欣慰满足的表情,朕不确定你还会真正在乎什么。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君家人就更是如此。可是青梵,朕实在不知道。除了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个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随着风胥然话音重重落地,青梵终于从原本安坐地姿态完全站起。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人必有所牵念,方能有所成就。

忽忽二十六载,异世而来的一缕孤魂。虽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躯体里继承的最不凡的血脉迷眩了世人的耳目。却是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人彻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

“朕曾经说过,朕更喜欢你是柳青梵,因为比之君无痕,柳青梵有更多复杂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机地情感。柳青梵有无法不顾忌地人和事,有不能为所谓职责、责任就选择牺牲的情感;柳青梵喜欢诗词歌赋,讲究风流文采。能与好友把酒言欢,能为亲朋锐身赴难。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谋,是谏诤,是不可或缺的辅弼股胘,是朕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获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时也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影响、改变、决定了朕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无论这个时候朕称呼他‘青梵’还是‘无痕’。如果说。在朕心里,从来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吗?”

随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浅浅呡一口,胤轩帝随即抬头,与水色袍服的青年静静相对的眼眸里,是一种异常沉静的坦然和知悉。

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张口:“……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世上早已没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说过的,真正让人恐惧的,只是一念生杀的至高大权。”

“既然这样,如此聪明地你,为什么会让朕容不下?二十年协作争斗,彼此机关算尽,可以说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为什么明知道朕最芥蒂什么,明知道朕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一个甚至连屈服都说不上的低头,你却终于不肯合作。你不让朕懂你,也不让朕牵制你,甚至连君臣相处最后地底线、君家一系的血脉传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梵,是你在逼着朕向你动手!”

微笑,无言。看着胤轩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口叹息:“君家一系的血脉啊……真的让这样特殊、这样与众不同的血脉百千年地流传,难道皇帝陛下就不会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你这是说……”风胥然闻言一怔,凝视青年眼眸,脸上神情变幻,缓缓地,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

微笑着,青梵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随即静静开口向风胥然道:“胤轩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半枕松风,一塘秋色,二三知己,满目闲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实皆已在手。可是,就是这样的所求,”转过眼,视线投向清风徐来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却是你风胥然给不了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样的旨趣,所以,你给不起。”

“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给得起了吗?”被青年语声中淡淡的轻蔑刺激得一口气噎在喉头,风胥然瞪视着他背影的双眼中冒出火一样的光彩,“也许现在他能给你的,可是你别忘了,他终归会是皇帝!有些东西,他一样会容忍不了;那些现在他可以不在乎的东西,五年、十年,终归会成为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会是那些真正为朝廷、为君王考虑的人的死结!”

低垂下头,像是注视着亭前湖中的游鱼,胤轩帝却分明看见背身而立的青年肩头微微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明显的耸动。“风胥然,你不信我,可是连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吗?不过没关系,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

“你说什么?”

“我信他。”倏然回转身,幽深沉静的黑眸闪出精亮的光芒,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定定看着眼前似骤然焕发出光彩的青年,风胥然一时只觉再转不动视线。“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同样的,之所以始终坚持。是因为知晓所守护地价值。即使没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无可争议的事实证明,他不仅有保护者的意愿,更有保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实力!”

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从奚山大营、京畿军务的调动。到五城巡检、京城禁卫的布置;从朝廷宰相台以下各部的指挥。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调度。从内城禁军与铁衣亲卫地交接,到新地内廷总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没有用半点心思。从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北海绵延深远的海疆,百姓对冥王无不衷心敬爱崇拜,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靖王的拥戴,听到皇上不日将立太子时的众志一心。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动宣传。风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斯万亿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这就是他的实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荡地根源。柳青梵不会成为风司冥的心结,更不会成为风司冥的阻碍,因为二十年相知相

司冥能够让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内。给与绝无保他有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气度和胸襟,而这,也是君无痕所以给予誓约。”

眉眼微垂。青年脸上一片宁静柔和,双唇轻动,吐出仿佛梦幻歌唱的语言:“Onemyin

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从忡怔中回神,目光扫到青年腰间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极的蓝玉,随即缓缓上移,一直看到他宁静地面容。“风胥然,我很高兴——是你又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自己地内心。二十年,你做一场豪赌,我也做一场豪赌。帝王无情,而凡人有心。我习惯做一切最坏的打算,但始终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我无所牵挂,也无所他求,我只想守护我所珍视的,而这本身就是君无痕地归依。”嘴角扬动,浮出一个异常轻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一次未岚别院,我没有做任何事先的计划安排。”

“没有?”风胥然闻言一怔,但随即也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不错,你武功超群,身体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没有那些道门的影卫,单凭你一个人也足以从任何困境里脱身。朕纵然事后指鹿为马,把你的死讯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柳青梵’的虚影剥离出朝堂。若你有心,随意换个身份、容貌,一样登得了殿阁进得入庙堂,朕拿你原本就无半点办法可想。所谓孤注一掷……不过,无论朕如何对你,因为司冥那个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样。要成全他的天伦孝,万世之君的无上声名,你不会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还要花费心力杜绝将来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朕说的,没有错吧?”

“风胥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挑衅。而且,现在的我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摇一摇头,青梵转身看向湖水,“虽然,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牵制、不输不赢的死局。”

“彼此牵制,不输不赢……”轻声重复一遍,风胥然方才低低笑了起来,“说起来朕还真是可笑,一味问你真正在乎什么,却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就算明知道这个牵挂,朕也绝不可能攻向这个唯一的弱点。因为那孩子也是朕的弱点,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无辜冷落的那几年,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说,教导之恩或胜于生养之德,那孩子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句的锋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

微微瞥一瞥并肩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偻。心中微动,顿时转开视线,口中却是不自觉轻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随口接上,风胥然微笑轻叹,“这一曲《大德歌》,大陆流传千年的民谣,其实也不过三百句,朕总零零散散地记不全。可朕却记得青梵在这几句下的批语;‘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延授明师,以成其技。成年见志,请宾冠之,血脉澄静,娉内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对司冥,朕不曾亲怀仁慈之爱,养之育之。但朕把他交到了青梵你的手里,虽说这些年还是多少为难了他,有这一条,是否也能算是尽到了人父之责呢?”感觉到身边人的震动,张一张嘴似要开口,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恶意,“不过,这样一说,朕倒是想到了。对儿子,朕再不尽责,也总比君雾臣强得多;朕虽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抛弃哪一个于不顾。”

“风、胥无道理的对比争胜,青梵只觉啼笑皆非。刚要反驳,然而一眼看到发冠下、鬓角边斑白点点,一时却是哑然。深深吸一口气,“话岂能如此……”

“虽然父子连心,青梵也不必就此为他说话。”干脆地打断,风胥然径自迈步出亭,在湖边一块净滑青石上坐定。抬头远眺,湖水上阵阵清风迎面,虽带着些许寒意,却让人精神为之振奋。“其实朕早已经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于蓝’,司冥的才识气度,原本便是一路艰难坎坷、惊风密雨里走来,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气。身为人父,谁不愿见子孙更胜于己;古来为君,又有几个能有福分弄儿饴孙,安享天年?朕已经老了啊!虽然旁人不觉,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体力?接下来的事,原是时间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了。”

风胥然语声诚挚,抬头见他脸上也是同样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这样想,则真开阔通达,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

“是这样么?”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却有一道异样精光缓缓升起,“不过,虽这样说,朕到底有一桩心事,始终纠缠在心里。若不能解脱,若朕看不到青梵为朕解脱,只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呢。”

青梵心下微凛:“今日皇帝陛下与青梵坦诚相见,有任何心事,但请吩咐。”

“一个月后,是朕六十岁的寿辰。”风胥然静静微笑着,“方才大祭司和乌伦贝林来禀报,这一次万寿节来贺的各国使节里,将会有西陵国主,上方未神。”

青梵心中惊如擂鼓,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只听胤轩帝继续言道,“或许朕的这个心愿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朕真的希望,交到自己子孙手里的,是一块已经扫平了各种威胁、完整而无缺陷的国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性,胤轩十四年以来大凡战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终不愿见他每每亲冒雨矢,置身难测的危险。”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做个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抬眼一瞥青梵,风胥然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还会剩下多少时间,青梵愿意与朕再赌一赌?”

注视着胤轩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终于扬起一道意味难言的微笑。

“好!”

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也,必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也,授明师以成其技;十九见志,请宾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脉澄静,娉内以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冠子不言,发子不笞,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诗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韩诗外传》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