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解酒的茶。”
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托盘又轻声叮咛嘱咐几句,看着左右内监侍女都垂手远远退出了澹宁宫殿外,和苏这才端了茶盘悄声到风胥然倚坐的榻边。
或许是酒劲尚在懒于动作,不曾除却一身朝服的胤轩帝直接靠住榻上软垫,双目微合似是养神,贴身内侍走到身前却随意一挥手,“传谟阁有折子递进来?还有内府的奏呈,月末惯例要送上来,都拿过来这里。”
见胤轩帝喝过了解酒茶却仍是斜侧着身子歪在榻上,内廷总管稍稍犹豫一下,随即轻声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实,送上来事务也没多少紧急的。今天靖王回归大喜,陛下已经为各处仪式阅兵、朝会赐宴走动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现在都过子时,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才好。”
风胥然闻言顿时抬头。鹰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许会令其他内监宫人见之惊跳,但对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余的和苏却引不起任何表情波澜。见他目光沉静,风胥然嘴角随即浮起淡淡一个笑容:“跟朕那么多年,还会不晓得朕的脾气?知道还有政务积在那里,一日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稳。既然都已经带进殿来,那就快一点给朕拿过来。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觉,你也好早些安心。”
“是,皇上。”沉默一下,见风胥然已经自己动手将描金绣锦的朝服外袍脱下来。和苏急忙伸手接过。将衣袍放到一边,和苏这才将方才就已经带进偏殿地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轩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笔墨,四周环视一下,又多移来一盏烛台。拈笔在手的胤轩帝抬目向他满意地笑一下,随即在几案某处轻轻一拨拉开一只暗屉。见他自暗屉取出一只小盒,随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间抹去,和苏不由皱起眉头,“皇上……”
“和苏!”低喝一声。止住接下来已经料到内容的话。风胥然随即放缓了语声。“朕有分寸,只这一点。今晚酒确实饮多了两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
没有答话,和苏只是垂下手退到一边,静静看烛光下细阅奏折的胤轩帝。
即便略显幽暗的烛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发亮的白发;尤其最近两年、最近两月,乌发里迅速混掺的银丝和近乎已经全白地鬓角。都显示着这位刚毅威严地北洛君主最真实地年龄。虽然批阅公文的速度从未有明显的减缓,御笔落纸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点降低,但从贴身随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来,视物时眯起的双眼、不在人前时微偻的脊背、一次只能集中贯注一件事情地精神……还有思索处治政务时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突来疲惫,和苏并不以为这些征兆真如胤轩帝努力试图表现出的那样想忽略便可以忽略;从那只原本是为防万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屉两次打开间越来越短的时间间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证当初御医柳衍调制药膏时便反复强调的那个“便是再竭尽人力,也无法真正推延的事实”。
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已经算得上西云大陆通常认为的高寿了。
胤轩帝文武双全。自幼精习弓马骑射,身体根基极佳。而先为景文帝爱子,后登基为帝。天家既重养生,风胥然一生不曾有过大病;唯一一次重创大伤,是因其兄风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随即便为恰在其处隐居地道门柳衍所救。柳青阳人称“圣手”,医术之高毋庸多言,风胥然年富力强血气正盛,得他精心疗治,恢复既快,而且几乎毫无后遗影响可言。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刚健、凡事能为则竭力而为地皇帝,登基二十六年来的雷厉果敢励精图治,倚靠的除去时刻冷静地过人头脑,卓绝的帝王与驭下之术以及朝野贤士能臣的拥护,健康强健、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身体,实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国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随,朝夕相处了四十余年,和苏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威严高傲的君主会因为本身机体的衰老而显出任何的软弱无力,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现实,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样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终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来能不负总掌内廷和统领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随胤轩帝身侧从未稍离的和苏,无论何时都能自如地收敛起一切私心,冷静看透所有残酷的真实。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脚步切实踏入迟暮,而是那让视死亦能如归的勇者、大将正面相对时也无法控制内心颤栗的,对时间无情的铁律、对年老衰末的事实,乃至对一切无常未知的本能畏惧。
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现象现实,才会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纵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惧。六十年风雨
随时保持敏锐和警觉,洞悉周围人与物每一个细微变帝,从来不是会忽略自身内部发出的种种警告的人,但同样的,也绝不是一旦接受了无奈事实,便无所作为听天由命之人。天性刚强倔犟的皇帝,擅长以形式善变而实质坚定的手段扭转种种不利,更习惯于用不容改变的意志粉碎一切横亘面前的阻碍。
胤轩二十四年开始的洛、炎大战,朝野上下,人们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这一场战争。然而擎云宫深处,悄然开始的另一场同样关系到北洛命脉国运、甚至较两军前线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却被胤轩帝掩盖得不露一丝半毫。
这是陛下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可以插手。身为臣子、随侍、心腹,和苏深知。对胤轩帝,自己唯一能做地,只有冷静地、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
微微垂下眼眸,和苏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因为……风胥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此产生任何心绪,更不需要这些心绪可能对他一切作为决定带来的任何波动和影响。乾纲独断是帝王的特权也是维护王权的基本,不了解这一点的人,绝不能在擎云宫里生存。
“和苏。”
君王低沉的呼喊顿时唤回正飞往危险边缘的神思。和苏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扫过几案上茶碗、砚池、烛台等等。见并无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间,目光一瞥却见胤轩帝捏住纸边地奏折,摊开地内页上鲜红地朱砂点点,映着几上烛光竟是异常的刺目。和苏心中微骇,却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风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纸页边缘上隐隐两叶修长印记。和苏已然知晓此封奏书来处,正自沉吟斟酌开口,耳边胤轩帝语声已沉沉响起:“御医院唐绍的奏书,说柳青梵身子已经大安,可以回到朝廷里来——养病,完全安心地休息,就让他在那里,可是已经没有再多的理由了……朕已经连这最后一个借口也没有了。和苏。你说。朕该怎么办?”
沉默着,和苏无法开口回答,只能平静地迎上胤轩帝的目光。
“朕该怎么办。和苏……那孩子不肯领朕的情,已经完全地好起来。”叹一口气,风胥然语声轻得似全是在自言自语,“完全继承了柳衍的医术,用他地话说甚至早已青出于蓝。唐绍是御医院的首领,可也不能跟他父子相比。朕明明已经指了最好的路给他,那般大方地把凡是可能需要用到的都送给了他,为什么青梵就是不愿意……明明可以再拖延两年,甚至哪怕再拖几个月的,为什么非要逼朕那样着急地就……固执,固执!”
风胥然握手成拳,在几案上一下一下狠狠捶着。虽然声音沉闷,但从几案表面的微震完全可知胤轩帝用力,和苏不由急唤一声:“皇上!”
闻声抬头,烛光下幽黑锐利的鹰目深处仿佛跳着两团火,和苏心中顿时巨震,只听胤轩帝语声越发低沉而阴狠:“固执……都是这样,这对父子根本一模一样,都喜欢将朕逼到没有一点退路!明知道朕最痛恨、最顾忌的是什么,可就是不体谅;只顺着他自己地心意一步都不退让,甚至无所谓最后是不是也赔上他自己!这对父子,这对该死地父子……还真是一对父子!”
“皇上……”变化的语气,和苏心知此刻胤轩帝口中“父子”所指已然变换。见他情绪渐渐激荡,想要劝谏分说,却发现自己竟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了头,更不敢多看君主此刻目光表情,和苏只能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喊:“陛下,皇帝陛下……”
“和苏。”
“皇……上?”猛然惊觉胤轩帝脸上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刀削石刻般生冷刚硬地面部线条透露出四十年仅见的固执决意,和苏顿时抑住呼吸。“这件事朕必须做,也只能由朕来做。虽然朕本想再拖延些时间,只要他能体会朕的心意;可如今,却是他自己逼我——和苏,这一点,你明白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