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烽火兜鍪(中)(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9957 字 2019-09-13

“四年……也对。”注意到刻意强调的差别,青梵头脑中迅速回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夜,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畅论军制的年轻男子,嘴角不觉又是勾了一勾。“不论六年、五年还是四年,兰卿,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都不算短了。大司正府里,我需要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参谋议论,必要时侯提醒,我认为这是你我都很明了地事情。这几年我也从未因为你的什么言论而责备或是加罪过。”

“是,大人恩德宽厚。”

见他低头轻应,青梵摇一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的幕僚怀抱着疑惑来揣测我的心意。兰卿,你是这个大司正府最有权力对我职司政事发问的人——心里有事,就说出来。”

兰卿跪伏的身子顿时微震。在青梵注目中慢慢直起身,“大人,自胤轩二十年冥王为改革军制,禁闭受罚,兰卿向大人表述心志以来,大人就始终将兰卿带在身边,给予任何事都不回避的信任——这是令兰卿感激涕零而无以报答地大恩。大人允许兰卿参与政事,议论家国大计,不以兰卿身末言微而有半点轻视,这更是兰卿万死也难回报地恩德。”见青梵面带微笑,视线相接之时轻轻颔首,兰卿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闪出坦率而锐利的光彩。“东炎大旱乃是天灾,流民奔走聚集国门,对我边境造成莫大威胁。但玉乾关有守军十万,东南一十八道行军总管统领着八十万精兵。东炎虽然凶狠彪悍,性惯劫掠,面对我日夜磨练数年从未松懈的北洛大军,以天灾饥馁、奔袭疲弊之兵,又能有多少真正伤害?纵使战火一起,持久难熄,普查我国中存储钱粮,也支撑得起六十万大军整整三年地用度。然而大人自四月收到廷报,忧烦朝事之外每日闷闷。虽从不言战,却是为尚未真正开始的战事痛苦辗转。直到此次唐子仪投机贪渎,大人愤怒异于平常。处置严厉更是任三司以来未见……兰卿愚钝,实在不知大人究竟为何事烦恼。不能为大人排忧,也不敢随意询问逾越了界限,因此心中不安,反而惹得大人注意发问了。”

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笑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说得完全对,兰卿。胤轩十八年到今天。六年连续大熟。仓饱满百姓丰足。太宁会盟。各国通商往来,由此国中积攒起众多异国的需用物品,不惧他一年两年甚至数年地封锁不通。普查库藏,虽然问题无数,却必须承认,较六年前钱粮物资储备尽足,国力大大增强。绝对支撑得起一场长时间的消耗战。而东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天灾,百姓饥牲畜饿毙,国无战力兵无战心。就算草原游牧民族习惯了在食用不足之际骑兵劫掠,面对我随时备战的强将精兵也再无可能如胤轩十四年那般长驱直入破我国门。何况,还有赫赫冥王,还有轩辕皓、锋、慕容子归等等一众名将……天时地利人和,这场战争是早就设计安排好的,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但。为什么我还会为此日日烦恼不安?”

“……是。大人为何烦恼。可能说与兰卿得知?”

凝视兰卿双眸,青梵微笑一下,抬头转向身侧月写影。将一指长的细瘦绣管握在手中。青梵似是出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兰卿,胤轩十八年回归承安,你便在这府里。为什么你要说,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其实只有四年?”不等兰卿回答,青梵点一下头继续道,“是了,因为前两年我更多是在自扰居私宅,为了躲避无谓地官场应酬和种种利益联合地提议。那些是能让人迷失了心意方向地东西,当有这些来自于外界的烦恼找上门来的时候,是在私宅远胜过在这里的愉快。”

听他语声温和,一双幽黑眼眸淡淡看来,想到当年柳青梵初到承安府中情景,兰卿顿感呼吸微窒,局促地低头凝视自己足尖。

“到胤轩二十年,纯叔找到我,愿意为我主持府里杂事,一定请我回来。从那之后,我便常在这府里,你也真正做了我的幕僚。”顿一顿,见兰卿随着自己语义转折抬头,青梵轻笑着吐一口气,“但去年入夏的时候,兰卿,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时我时常烦头痛,夜间也睡不好,所以向皇上告了假,在畅柳湖边一住就住到了将近年末的十一月。”

胤轩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正是靖宁亲王为替妻子报仇出兵东炎,交战四月两国处于僵持地时候。最后胤轩帝依从了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提议,命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使,押解向靖王夫妇下毒的东炎暗哨间谍,向鸿逵帝御华焰问罪然后求洛、炎两国和议弥兵。秋原镜叶成功达成使命,两国兵退。靖王率军返国途中,适逢东炎属国av争,王淙向北洛求救。靖王奉旨援手,解av王君臣拱戴,靖王也因这场功劳抵消了之前擅自出兵和在莫伦提草原兵败的罪过。靖王出兵之时靖王妃身体尚弱,到五月一直都在宫中由皇后亲自照料休养。这段时间朝堂时刻为前线战事担忧,柳青梵与林间非主掌全国统筹调度之外,还每三天一次入宫向靖王妃问

|换季时节,前方战事尘埃落定,他的身撑到了极限。身为府中长史,参谋政事之外本职的要务就是府上的迎来送往应接对答。青梵不在大司正府,个中甘苦兰卿自然最是印象深刻。记忆起当时随着靖王在av有众多要“请柳太傅转赠靖王妃滋补药品聊表心意”地命妇官眷,兰卿脸色不由开始微微发白。注目青梵平静无波地面容,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受任何控制地从额头渗出、滴下。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所以提了这名字红尘自扰居,为的其实就是这一份门外红尘门内寂地清静。种种烦恼皆是门外涌来,心门一关便是独属自我。可惜,兰卿,这一次日日起坐观看畅柳烟波,却是心魔自起,连关……都关不住。”

“大人,难道是……”

凝视不知何时出现在青梵手中的一枚雪白莹亮地狼牙绳结。兰卿嘴巴张了几张,努力半晌却仍只吐出了半句。

“草原以畜牧为生,粮食种植虽不在小数,但草原人的观念,这些稻米麦粟是远不及他们的牲口重要。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种出的粮食制糟酿酒就好,普通人家竟是少有存粮备荒的念头。就是南方相当面积的粮食作物主产区。计算其数量。丰年也不过让草原人饱腹。扣除了御华焰皇帝大军的军供,事实上根本无力积攒多少。只不过草原少有重大天灾,又有西南诸如av着,才很少会让人感觉偌大一个东炎,能供人食用地粮食居然少得可怜。可是御华焰登基以来,南征北战,尤其征服南方部族。整整十年战火未熄。统一后南方仍是农耕为主,但被战火灼烧过地土地需得花大力才能恢复;而西北被东炎视为根基的草原,其实又极其脆弱。”慢慢摩过光洁的狼牙,青梵微勾的嘴角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不恤草场,过度放牧牛羊,易毁地皮;不问鼠兔,滥捕狐狸鹰蛇。易坏土壤;不查水流。一味淘沙取金,易摧河床;不重储备,大量粮食酿酒。易生粮荒——破坏永远比建设来得容易,而这一次,甚至我自己都不用插手,就自有愚昧无知之人把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奉上。就算草原没有今年这一场天灾,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五载我也可坐等它溃败。兰卿,所以我说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

“可是,可是太傅大人,您……”

“是地,兰卿,是我早就留心布置,却从没有想到连老天爷都会就这样站到了北洛这一边。可偏偏,有一个班都尔……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驻地经营得最早也最好。虽然处处向它显示出戒备和安分,竟从没有像其他部族那样对北洛放松警惕给我全部的信任,哪怕谁都知道它的统领、它的执掌者……班都尔的存粮可以应对两年的灾荒,‘东方不夜’的各种交易看似自由,背后都被部族力量严格控制监视,或者干脆直接操控。照影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根基在渚南城里扎稳,而在那前一年,就连东炎最东方的属国闳都有‘四海通’地分号。这样就无怪乎东炎朝廷上那些世家贵族,那些其他地部族,甚至包括御华焰自己都对班都尔忌惮到十二分:占据东炎国土最西方六百里雁砀草原的班都尔,凭着自己的力量就算真地想要摆脱兕宁的牵制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过,这就是草原部族的个性——为了共同的利益能团结得紧紧,但遇到灾难首先是保存下自己部族的血脉。可怜那花了绝大气力,妄图凭一朝一代的努力一口气扭转这些个性的人……也可怜被坚守传统,和服从共主旨意的矛盾硬生生逼在夹缝里的人……”

青梵一句一句说得慢而低沉,说到最后,似乎再不是向兰卿解释,字字句句都是说给了自己。看着狼牙锋锐的齿尖刺进了拇指指腹,鲜红血珠将雪白骨质尖锐处浸没,青梵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得不显半点波澜,兰卿心中又惊且骇,不敢开口,一双眼睛只是急急看向青梵身后那道月白色身影。

“主上,橙衣从渚南传来的消息。”

像是突然被惊醒,青梵身子微微震一震,随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蝉翼一般的丝帛。只瞥了一眼,唇角已然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大人……?”

苦笑着摇一摇头,青梵随手将丝帛递给兰卿。兰卿迅速浏览一遍,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讶:“大人,这……可今日下午才收到秋原大人的奏报,说东炎阳邑方面官员根本无意为分散聚集的流民。甚至有消息确切的说法,为了保证阳邑军粮能够维持,有东炎守城将领唆使流民越界……”

“是的,不错啊,兰卿。”

“但无双公主……班都尔的意图,秋原大人他——”

“一个部族的力量,哪怕是整个盖提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终究不比一个国家。”淡淡笑一笑,将手指的血一点点抹遍狼牙,“这场战争……是必定要射出,决不回头的箭。是我帮着将弓拉到了最满。所以现在,哪怕真的有了不应该的后悔,我也推迟不了它的来临。她说得没错,我做了那么多,该来的终归要来。”

“可是秋原大人……”

淡淡一眼截住兰卿脱口将出的话:“是皇帝委派处治此次事件的使臣,秋原镜叶的态度,就是朝廷的态度了。”

起身,负手迈出屋外。

擎云宫的方向,黑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