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夫人就算再贤惠淑良能够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的不多。
北洛堂堂的宰相辅家里偌大一座碧玉苑上上下下屋里苑内的仆役奴婢不下五十身为当家主母每日查点府用过问油盐都嫌忙碌。何况还要伺候丈夫教养幼子就算初时出身寒微几年下来也是食移气、居养颐女红针黹虽不至于放下但家常菜色的咸淡把握比起每日瞪着锅铲的厨子总是要差了一些的。
所以在第一口尝到白琦手制的鱼蓉豆腐的时候青梵脸上的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收回就落入等候已久的宰相夫妇眼里。
虽然一直以白琦的厨艺打趣林间非自幼便精于饮食的青梵其实并未对白琦的菜肴做太大的期待:主母亲自下厨奉菜肴待客表达的更多只是一种心意或者说是一种相待相交的礼节。林间非与他私交深厚本来并不拘泥于此但此刻白琦按照常人所见的至交之礼一一行来却让人只觉自然之极。
菜肴精美汤水清爽配上香米煮的糯糯的饭青梵一边夸一边与林间非争菜——白琦看得眉开眼笑旁边的袁子长则是瞪大了眼睛:林间非待他极好为人又宽容温和但这样不拘行迹在他面前却还是第一次。而京城里的孩子青衣太傅柳青梵的事情从小就是当故事听当神人供虽然今日见到真人更得他收为门徒且有父亲在场明证但孩子的心里还是觉得晕晕然做梦一般。此刻见他吃饭说话席间谈笑风生只觉得眼前之人距离故事当中那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青衣太傅越来越远。
林间非自然知道男孩心意心下暗暗好笑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更多了两分亲厚温和:青梵每每称自己为兄但自己却不敢随随便便以他为弟。只因初交之时深觉青梵心思太过缜密周到行事为人又是一味的老成持重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符;只有在柳衍面前极偶尔流露出的天真稚气才会勉强提醒自己其实柳青梵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擎云宫中的柳青梵性情沉静淡漠万事计算于心远离了擎云宫行走西陵的这五年虽然听到他“痕公子”风流潇洒之名但所谓的面具伪装也便不过如此。自己与他相交深厚才知道柳青梵唯有在至亲至信之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无拘的一面。此刻见他夸得真心吃得香甜一贯沉静的面具被抛得彻底林间非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对长兄对幼弟的深深宠溺来。
“嫂子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接过白琦含笑递来的手巾抹一抹嘴青梵一双幽黑的眸子闪闪亮“就是间非兄的文采盖世只怕也找不到足够的词句来形容这一餐的美妙!”
“把盘子吃空就是最好的赞美——青梵难道会不知道?”林间非笑着看向白琦“夫人可再帮为夫添一碗饭来?”
“青梵不拽文是谦虚你在这里酸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花朝节唱大戏。”瞪了林间非一眼手上却是接过瓷碗来少少地添了半碗“晚上还是少些别一时高兴便吃多了积食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夫人所言最是!”林间非开开心心接过碗随即又看看一边袁子长碗里“别总贪着肉食小孩子要多吃些菜蔬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挟了筷菜心送到他碗里“哪把这些吃掉不许挑食。”
青梵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天伦共乐的图景心思却早已飞到千万里之外。
头脑中一夫一妻一子三口之家围着饭桌争争抢抢玩玩闹闹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浮现越来越是明朗清晰。
世家大族的礼仪饭桌上原本最能体现:各人的座次、动筷的先后、选食的次序……就连咀嚼品味的时间长短都有一定的规矩;食则不言吐音放筷分菜布食起坐告诉……所谓“为官三代方知吃饭穿衣”许多东西唯有时间才能积淀到骨子里。但对一个孩子而言衣食言行的规矩讲究更像是孩童天性的残忍桎梏能够逃避世家规范如寻常百姓的吃饭玩乐曾经是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和记忆最快乐美好的片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被规范礼仪约束也没有沉甸甸的家族职责义务只有至亲家人的宠爱纵容——
为了那一刻的言笑晏晏平安喜乐无论面对多少艰难苦困都可以咬紧了牙关苦苦坚持;哪怕那一刻的欢乐幸福其实短暂也可以动用全部的心力去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铸造一个风雨无摧、自由从容的天堂。
无论自由的代价是否高昂都是一念执着顽强支撑着让自己可以在梦想的同时背负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路稳稳走过。
为家族而生、拥有最纯粹浓厚君氏血脉天生便注定要为领导君氏家族走向辉煌竭尽心血生命的君无痕在对家族、对血脉的坚持之外其实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一个因为真正爱他之人所拥有的、关于自由无拘的美梦。
曾经的少年在风的原野里在海的激浪中在正望日出的孤峰上张开了双臂梦想凌空飞翔。
那一刻天纵宽海纵深身如疾风飞越长空。
无需回头无需怀疑更无需迷茫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飞往何方天地间总有一个地方会宽容地包含自己总有无条件爱着的人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那是……血脉所系、心情所依的家梦想的起点和彼方。
为“家”而负担起一族兴荣接受注定艰辛、注定孤寂、注定为家族奉献全部的命运。并非无所怨无所求身体的拘束换取的是心灵的自由;为心中所珍视的一角温暖亲情从不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青梵你变了”——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更不是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心绪的波动当强调着心意的决定一个又一个做下的时候当过分强烈的坚定一次又一次展现的时候当习惯于隐藏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叫嚣着欲图宣泄的时候……终于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那个君无痕……从未消逝无论在彼时还是在此刻。
原来记忆不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而是沉睡在心底纠缠在血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