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然从碧玉苑走出没有喝酒却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
十八年到达此境已有十八年矣!
十八年的记忆柳衍、风胥然、风司冥、林间非轩辕皓宗熙蓝子枚……还有那早早消逝的一缕翠烟无数的面孔身影在眼前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伸出手却一个也抓不住。
而那二十四年里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是那样清晰:抬眼但见垂手挺立笑意盈盈凝目似下一秒就能吐出言语。
两世为人却只有一世的心情。表面的沉静镇定和随遇而安内心里压下多少初到陌生的惊惶、对全然无知的恐惧知道万事不由自主不可逆转而在最快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并努力求生——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寻求一切的答案活着……是人生而为人的本能。
遭遇灭门偶然逃生随柳衍入山谷又出世间擎云宫里周旋于君王皇子行走西陵查看尽风物人情;从山野到庙堂从朝廷到民间从一国到另一国——心机用尽谋算深远帝王之侧兀自从容规范朝局主导变革于股掌看似万事掌控由我挥洒但所有的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求生”二字可以概括。
天命之人禁忌之子不如此如何能活?
不能去问自己之于君雾臣意味着什么之于风胥然又意味着什么却不能不背负起这个身体继承的血脉。不是出于习惯而是出于自保求生的本能。面前铺开的唯一生路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而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不能后悔再不能回头借着“柳青梵”这个名字让“君无痕”尽可能安全长久地活下去。
面对**帝王无常的喜怒爱憎冲天烈火中第一次现原来习惯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人命好似柳絮轻薄无依不去看列国林立的乱世单是身下勉强立足的方寸之地也不能靠自己力量保全生死悬于他人一念而全不由己的忧患无力数年来如影随形从未脱离。才要想尽了办法学一切可学之能备一切可备之物算一切可算之事用一切可用之人为自己积攒最多的筹码换取一个与所谓“天命者”相当的可以平等面对任何一国君主的独立地位而不是沦为某个野心家问鼎天下随心使用的工具。
十八年终日忐忑忙忙计算终至于……对此世有情却无爱。
仓廪足而知礼仪人饱暖方思**。当性命尚不能保全素性淡漠冷情的自己不愿爱人。虽然情之所并非全然由己但一向的自制自持总是有的。谋算时必无情狠绝必要时不惜一己之身无论身在何方只要坚持了这样原则的为人行事这世间其实很少有可留情之处——与柳衍与风司冥与天下士子与西陵王族……最初接近的那一刻自己何曾有过真心?
是身不由己也是习惯使然。
风司廷说到他深爱的亡妻而对自己表情怨怼的一刻心上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无人能知;而林间非与白琦举案齐眉又亲怜密爱的情景更像锐利的钢针直刺心窝。
所谓“爱”不仅情爱更有天伦——夫妻相伴长幼相亲贵贱不弃祸福同当;纵然分别天各一方心头亦有婵娟千里共明。有爱则相知、相信可相望、相守任他风雨如晦霜雪载途我自步履沉稳心存天地而不动不移。
可此刻的自己如飞的脚步却不知奔往何方。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十八年为求生存疯狂努力最后却落得不知为何而如此努力求生。
曾经坚持着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纵然只得一二人记忆终是风过而有痕。而有此一二人便是一生有所知有所值。所以那二十四年以至爱家人的幸福为目标投身纷繁家族事务担当艰难职责无悔无回。但此刻放眼却无可寄托之事可寄托之人可寄托之物可寄托之情——
十八年自己终究是异世之人于此世的真正过客就连最后一丝血缘牵碍都被彻底斩断。纵然在擎云宫看似尊荣无比宠命优渥教皇子、辅帝君、革弊政、修律法、攥史册……凡有所求呼喝自来但手中却从无半分可由自己掌握之物——
北洛不是我之故土。
擎云宫不是我之所属。
柳府不是我之家园。
柳青梵不是我之真名。
就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君无痕。
生活在别处失落于异乡——在这个从未真正认同的世界独自飘零是以自欺欺人的平静接纳强迫自己抛弃内心的坚持只求静默独处时一刻的心安。然而在君权皇权一次次紧逼之时所有的不安和积郁真正地爆:无情、无爱、无所寄托自己如何能坚定地抬起头直面威严迫人的君王?不能面对只怕就连这最后的自我也一起失去从此随波逐流以单纯的柳青梵的身份浑噩一生。
但真的失去又能如何?无人所知就无人悲伤——此世终只有我一人而已。
※
一双紧张担忧的眸子凝视着一路踉跄的青年。
跟在他身边多年月写影从未见过这样的柳青梵:平日见惯了他冥想思索沉静的面孔嘴角微扬笑意中或是算计或是满意或是讥讽或是感叹无论深沉还是清浅都只有嘴角微微扯动眸底光影流连从未有大喜大悲更不曾见过如此刻迷茫惶惑后总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主上!”心里一阵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出声喊道。
“写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向幽深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是你啊……”
急忙伸手扶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月写影眸中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惶“主上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青梵心底涌起深深的苦涩。沉默片刻“写影在我身边多久了?”
“从成为主上的影卫那天起九年七个月零十六天。”顿了一顿看向天边半轮斜月“很快就是零十七天了。”
“记得这么清楚啊……”心口的不适让青梵微微弓起身子胸膛里出闷闷的笑“不会是数着日子在过吧写影?真的那么无聊吗还是……度日如年?”
不同于往日轻松玩笑的善意讽刺语气中强烈的自嘲和空虚让月写影顿时大惊。感觉到手上扶着的身体放弃似的无力写影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飞让写影只觉光阴不过一瞬。跟随着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记忆从主上将承影令交付到写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写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个月三千五百个日夜在我身边不累么?”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阁里的园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青梵叹息着扶上月写影的肩“写影你故作迷糊转移话题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大一阁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没看错人——不过不喜欢听你喊主上感觉生生地老了多少;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叫公子吧。”
月写影静静地笑一下稳稳扶住青梵“是公子。”顿了一顿看着他脸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园子就在北定门内从前头下斜街过去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园子总有人在收拾东西也都齐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里明日早上再回府里跟宫中车马入朝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不等青梵答话月写影已带着他飞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动开来不到片刻两人便到达北定门边的草亭街口街口西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货物交易区大排木场。不过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规定:过未时不许货物运入过申时不许货物运出酉时一刻日集结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静大凡酒楼茶馆也都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小铺还亮着***。
带着青梵在一座茶楼前站定月写影轻轻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着的门板上轻敲三下立时有一个声音应道“今天生意已经歇了客官请明早来吧。”
“是从远方山上来的客人请店主过来说话。”
月写影话音未落店门已然打开。灰蓝色长裙做寡妇打扮的店主人亲自打了灯笼一个小厮忙跑出来和月写影一左一右搀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里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边说一边却是引着月写影和青梵一路往后堂走。
沿街的铺面通常都是前店后院前面两三层的高楼做酒楼茶馆的店面后头则是厨房灶间、小厮下人住的通铺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墙树木之类隔开。青梵任月写影和那小厮扶着但见那店主婆过了花墙还只是一路往里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边月写影却见他平静脸色下一丝隐隐的忐忑青梵微微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安抚两句前面领路的女子已经在又一道花墙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子行礼道“属下淼影拜见主上、阁主。”
“园中可安排好?”月写影颔淡淡问道。
“依着阁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将所辖之园重新收拾整齐请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写影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和另一个扶着青梵的小厮退下随后自己扶着他穿过花墙上小门进入又一重园中轻声道“公子此处还合心意?”
虽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圆满月色却是十分明亮照得园子里花木隔墙斜影如画。房屋形制是承安京里最常见的高广稳重但屋顶一溜水色的清凉瓦却给建筑平添了几分安闲怡然;窗前花树错落草坪石径过去一洼清浅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显丝毫局促拥挤。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点头道“很好——幽深清静不闻杂音也难为你找着了。”
月写影表情不动青梵却可见到他眼底深藏的波澜心中越狐疑。轻轻挣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抢先一步踏入正堂却在抬头看见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纸墨显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画卷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泽渲染出远处群山林间淡淡云烟;近前清江上沉沉雾霭中一棹扁舟虽然只用寥寥两笔勾出却将舟行水上出入风波时若隐若现的动态展现无疑;“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十个字风流飘洒清隽之中却透露出一股刚健之气与画卷上一派悠远深沉呈现鲜明对比却又令整幅画卷显出异常的协调——
喉头颤了两颤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
退后一步月写影无声地跪下。
※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