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丁丑。
刚刚过完新年,城中大户出钱扎起来的纸牌楼还没有撤去,还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娃娃们穿着过年的衣裳不肯脱下来,正在街上疯跑,空气中弥漫着炸年糕的香甜味道。
二道胡同第二家的门口树着一面荣记香油的布幌子,因为时辰还早,香油铺的挡板刚刚卸下来,门口靠后位置上的大缸里飘散出小磨香油的味道。
香油的季节性太强,寻常的小户人家估二两香油就够吃两三年的了,不得不做些油盐生意,顺便经营八角、花椒等调味品。这样的店铺年前或许会火爆几天,过了年之后就变得冷清起来。
荣翠儿刚刚十六岁,正守着铺子绣鞋花儿,听到门帘响动,才发现一个穿着官衣的男子进了铺子。
和绝大多数淳朴的百姓一样,见到穿官衣的大人,翠儿也没来由的紧张了一下,赶紧起身相迎:“这位大人是估香油还是打精盐?若是买的多了,小店可以送到府上,不劳大人亲自……”
“你就是翠儿姑娘?”
“大人知道我的乳名?”
文秀之微微一笑。
在文秀之的心目当中,眼前的这个少女实在算不上标致,最多只有五六分的颜色,身段儿也很一般,完全就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不知李乙丑怎么会看上这种粗俗的女子。
男女婚事,最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而和翠儿这个当事人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文秀之也不准备和她多说什么,开门见山的问道:“令尊可在?”
“令尊?”翠儿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文绉绉的两个字的含义,赶紧说道:“我爹在后堂大人稍等片刻,我这便去喊爹爹出来。”
翠儿的父亲唤作荣海山,很大气的名字。作为一个卖香油的小贩,除了他本人之外,已经没有谁记得这个名字,街坊们更习惯叫他的诨名:荣六指。
因为左手生有六根手指,故而得名,简单好记,慢慢的也就成了正式的名字。
香油铺子的生意不怎么好,过了年之后还要冷清很长一段时间,有翠丫头一个人守着也就够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荣六指必须得找点别的赚钱门道,要不然一家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过了之后天气会渐渐转暖,漕运也会变得繁忙起来,荣六指约了几个老兄弟和族中子侄,准备到大运河上混点饭吃。
守着大运河的天然便利条件,作为扬州土著,只要肯卖力气很轻易就能找到活干。操舟弄船、拉纤清仓都是最常见的力气活……
正在商议之时,翠儿挑了帘子进来,面色之中带着些紧张的神态:“爹爹,外边有个穿官衣的老爷,指名点姓的要找你哩。”
大凡是荣六指这样的小民百姓,最怕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听了这话之后,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莫名的紧张起来:“那官老爷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情?”
“没说,爹爹去前边的铺子看看吧,他还在等着哩。”
揣着忐忑难安的心情来到前边的香油铺子,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矮凳上的文秀之,赶紧作揖问吉,客气而又谨慎的说道:“小民荣六指,这位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文秀之已经起身站起,微微还了个半礼:“荣掌柜勿须多礼。”
“大人贵姓?怎么称呼?”
通了姓名之后,香油铺的老板荣六指暗暗心惊:对于他这样的小民百姓而言,有官衔的都是大老爷,象文秀之这种挂着翰林学士衔的官员更是天大的老爷,绝对不可能是来买香油的。
虽不知道文秀之的来意,不过看到他言语之间还算客气,估计也不是来查税或者是找麻烦,所以略略的心安了一些。
“翰林老爷唤小人出来,不知所谓何事?”
刚才通报姓名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文秀之只报了翰林学士的衔,却没有报淮扬民练监军的本职。按照官场上的惯例,翰林学士的空衔比那个监军的本职要清贵很多,也体面很多,所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文秀之都只报自己的空衔儿。
面对这个卖香油的小贩,文翰林极力摆出一副上位者平易近人的姿态,笑呵呵的说道:“荣掌柜,大喜了。”
大喜?什么大喜?
当文秀之说明来意之后,荣六指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位翰林大人居然是来给翠儿提亲的,而且男方就是前街的李乙丑……现在已经不好再直呼其名,而是应该叫做李大老爷了。
李乙丑虽然只是五品的武官,毕竟已经是开府建衙的人物,就算是面对紫衣勋贵,也不再是那种芝麻绿豆般的微末小吏。对于卖油盐的荣家而言,绝对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