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沈培伦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很明显的嘲弄:“贼军来犯之时,全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正是因为我冒险出城与贼军交涉,才保全了满城数万百姓。当时,他们赞我是定远之福,转眼间就又成了煽动百姓的罪魁祸首,真是有意思的很。”
沈培伦,原本是县衙的一个小小书办,虽然算不上吏员,也能混个衣食丰足。当李闯的贼军到来之际,县令、主簿、县丞等等大大小小的官员闻风而逃,就连三班衙役都跑了个干干净净。整个县城里边,就剩下沈培伦这么一个根本就算不上是官员的官面人物。
李闯的大军就外面围着,已经摆出攻城的架势,城中百姓早已吓破了胆,唯恐贼军破城之后大肆洗劫,于是推举沈培伦为话事之人,出城和贼军谈判。
贼军素来残忍,连老福王那样的皇亲宗室都能扔进大锅里煮做肉羹,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书办?
担着巨大的风险,肩负全程百姓的重托,沈培伦终于不负众望,和贼军商谈出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百姓主动交出部分钱粮牛酒之物,贼军放弃动武的打算。
按照约定交了钱粮之后,贼军果然依照前约形事,只是屯兵左近而没有攻打定远城,甚至一度和城中的百姓相处的“非常愉快”。
一时间,沈培伦成了定远的大救星,声名和威望如日中天。
两个多月以后,贼军退去官兵到来。
原以为战战兢兢的日子终于过去,却万万没有想到官军比贼军更加狠恶,强征钱粮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后来听说定远百姓曾和贼寇“暗通款曲”,马上就给他们安上“资敌”“谋逆”的罪名,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接连几个富户被官军折腾的家破人亡之后,乡绅们又一次找到沈培伦,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连贼军都能对付得了,面对穷凶极恶的官军,想来沈培伦也是有办法的吧。
沈培伦给出的答案简单而又直接:造反!
就这样,定远百姓就反了。
“官逼民反”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其中却有很多曲折之处,李乙丑很有兴趣的问道:“当初贼军兵临城下之时,明明可以攻破城池,为什么会接受你的条件?”
闯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完全有能力一举把定远县城攻破,然后杀进城去洗劫一空,放着这么大的好处不拿,反而接受了一些钱粮之后就放弃攻打,这不符合逻辑。而且沈培伦只是个小小的书办,他有什么能力让闯军放掉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呢?
“此事说来简单,我只是让贼军相信城中百姓已经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一旦他们敲响攻城的战鼓,城中的百姓就会举火焚城,把定远城化为一片火海。到时候鸡犬不留片瓦无存,他们就算攻破了城池,也拿不到一粒粮食一枚铜板!”
闯军纵横数省,从来就没有经营一方的打算,大多都是为了钱粮从未想过要建立稳固的地盘。沈培伦非常清楚闯军需要的是什么,所以才用这种“玉石俱焚”的说法来吓唬闯军。
强行攻城,就算胜利了也只能得到一片掩盖在灰烬之下的废墟,完全是白费力气。权衡之下,贼军才接受了他的建议:接受部分钱粮放弃攻城的打算。
能让贼军相信自己真的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决心,说明这个沈培伦非常擅长心理战。
能够说的贼军的放弃使用武力,确实是沈培伦的能力之所在,但是和煽动百姓攻打官军比起来,那又算不了什么了。
不管怎么说,定远城都是大明朝的治下,就算是官军肆虐酷掠百姓,能够煽动城中的富户一起造反,这份蛊惑人心的能力和组织能力,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本事了。
“官军狂走如枭汹汹而不可遏,城中富户多遭其迫害,屡屡弄出家破人亡的惨剧。我又被官军说成是勾结反贼的元凶,迟早也难逃一死。还不如奋起一搏。我只需伪造几封书信,让城中的富户们相信我和贼军早暗中勾结在一起,只要先在城中发难,贼军的数万大军马上就会前来支援,里应外合之下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官军击破。到时候扫荡地方自成一股势力,若是贼人势大就投靠贼人,若是官军来剿就转身反正,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岂不比做个小小的书办要强的多?我已经四十二岁了,若不行险,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奈何技不如人,被你击败也无话可说……”
沈培伦的做法和当下一些地方豪强的生存之道不谋而合。
地方上的豪强势力,总是随时准备好了贼军和官军两面旗帜,贼来投贼官来投官,完全就是两边倒的墙头草作风。却往往混的风生水起一再壮大,比如洗劫过定远城的这支官军,以前也是贼军的一部分,被朝廷收编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可以理直气壮的继续肆虐地方。
现如今这世道,官兵和贼军又哪能分的那么清楚?
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沈培伦只是个小小的书办,手中没有足够的实力。仅仅凭着大的吓人的胆量和两片极具煽动力的嘴唇,就能搅动起风云,只不知道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出英雄了。
“带下去,看管起来,等回到扬州之后押解有司衙门,是杀是剐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