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经天和冰川天女是第三次来到拉萨,前两次他们虽然心心相印,外表却还是若即若离。这次两情融合无间,自是大不相同。月夕花朝,晨昏絮语,正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柔情蜜意。不过,他们也为一件事情感到烦恼,那便是龙灵矫的事情。龙灵矫被捕下狱,已是一年有多,生死未知,吉凶难测,他们既不便探监,更不好劫狱。何况龙灵矫是唐家的衣钵传人,唐老太婆唐赛花现还健在,以她的脾气,也不喜欢外人干预她门户之事,所以唐晓澜曾叮嘱过儿子,叫他到川西去知会唐赛花。后来由冰川天女转告。当时唐赛花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即赶到拉萨,却不料后来发生了金世遗大闹唐家之事,唐赛花和金世遗彼此中了对方的毒针,虽然其后互相交换解药,但料想她年老体衰,元气恐怕不易恢复。所以唐赛花究竟到了拉萨没有,唐经天也一无所知,难以预测。
唐经天与冰川天女商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去拜会福康安,设法探听消息。他们曾为福康安保护过金本巴瓶,冰川天女最近又曾因为萨迦叛乱之事,以佛门护法的身份谒见过达赖活佛和福康安,所以他们料想福康安不至于不见他们。
他们到了拉萨的第三天,便到驻藏大臣的衙门拜会福康安,只见衙中戒备森严,大殊往昔,他们早已备办礼物,拜托签押房的门官,请他立即通报,在签押房(相当于现代机关的传达室)坐了一会,果然便有一个官儿带他们到内衙的客房,奉茶之后,门外有人揭帘走入,唐经天站起来一看,来的却是一位师爷。
那师爷说道:“福大帅玉体违和,本来不见宾客,听说是二位来,特地叫小可迎接,不识二位有何见教?”唐经天大失所望,但想既然来了,不愿空手而回,便假作不知道龙灵矫被捕下狱之事,向师爷探问道:“我们有位朋友,听说在福大帅幕中,想来探听一下,不知他是否尚在此处?”那师爷颇感意外,问道:“贵友高姓大名?”唐经天道:“姓龙名灵矫。”那师爷面色一变,连连摇手道:“没听说有这个人!”唐经天见他如此张皇,心中想道:“他能代表福康安接见客人,自应是福康安的亲信心腹了,不至于怕人误会他与叛逆有牵连,难道是龙灵矫有什不妙么?”
那师爷便想端茶送客,唐经天见他捧起茶杯,假装不懂官场的礼节,仍然端坐不动,故意絮絮不休地问福康安是什么病,请什么医生,吃什么药,那师爷支支吾吾,坐立不安,看情形福康安根本没有什么病。唐经天正在好笑,忽听得外面有喧闹之声,有人大声说道:“福大帅不见客,别的客人可以不见,我来了那却是非见不成!”
一听之下,十分熟悉,原来竟是云灵子的声音。唐经天心中一凛,要知云灵子乃是清廷大内的“供奉”,职位比侍卫更高一级,当初就是派他来捉拿龙灵矫的。后来福康安将龙灵矫扣押在驻藏大臣的衙门,云灵子又是回京请旨的人。
西藏与内地隔离,情况特殊,俗语有云:“山高皇帝远”,何况福康安又是当今皇上最亲信的人,奉命全权处理藏事。衙门中的吏役,恃着福康安的威势,即使是对从北京来的官员,也并不怎样卖账,见云灵子相貌粗鲁,说话又如此嚣张,冷笑说道:“王公贝勒到来,也得等候我们的福大人传见,哪有这样乱闯衙门的道理?”唐经天心道:“原来他们还不知道他是大内供奉。不过照福康安的权势,大内供奉也算不了什么,论理只该到大帅营的中军处报到,然后请求谒见才是,云灵子之敢闯衙,定是另有所恃。”果然听得云灵子哼了一声,哈哈笑道:“王公贝勒可以不见。若然皇上到来,你们的福大人见是不见?”那吏役似是吃了一惊,道:“你是奉了圣旨的么?”只听得铿的一声,似是金属相触的声响,云灵子道:“怎么样,‘如朕亲临’这几个字你们认不认得?快叫福康安来恭接圣旨!”
唐经天这一间房,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停了说话,接待唐经天的那个师爷面色更见沉暗,原来他与龙灵矫乃是昔日同僚,私情不错,也料到云灵子是为龙灵矫而来,只是皇上竟把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交给一个侍卫带来,看来皇上是把龙灵矫的事情看得非常重要,而龙灵矫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吏役见了金牌,大为震惊,当然不敢再怠慢了,急忙请他到另一间客房,同时去禀福康安。唐经天细听他们脚步声的方向,忽然站起来道:“福大帅既是身体违和,那末我们也告辞了。福大帅跟前,烦你代我们斥名道候。”那师爷巴不得他们早走,连忙送客。
唐经天轻轻拉了冰川天女的衣袖一下,两人不理那个师爷,径自大踏步地向前行走,那师爷忙道:“请从这边走。”他还以为唐经天不识道路,走错了方向。唐经天头也不回,走到一间房子外边去,忽然停下,“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叫道:“好大的架子!”他故意变了嗓子,听起来活像一个老师爷在打官腔,十分刺耳。
云灵子正在这间房内,闻声大怒,跳出来喝道:“什么东西?胆敢——”话未说完,陡然见是唐经天与冰川天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唐经天淡淡说道:“烦借圣旨一观!”说得稀松平常,就像跟老朋友商量一样。冰川天女面向着云灵子,手指微微翘起,指端挟着一枚冰魄神弹,发出刺骨的奇寒之气!
云灵子吓得不敢动弹,唐经天从他身上搜出圣旨,拆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前朝逆臣年羹尧之子年寿化名龙灵矫,潜入西藏,图谋叛乱,既已擒获,可在当地处决,不必解京。此谕驻藏大臣福康安。”谕旨只写龙灵矫“潜入西藏”,没说他“混入幕府”,那已是给了福安康天大的面子,唐经天原料到龙灵矫凶多吉少,却没料来得如是之快,捧着圣旨,登时呆了。
内堂传来叱喝的声音,是福康安即将出来的信号,代表福康安送客的那位师爷吓得面如土色,唐经天瞿然一惊,急忙将圣旨塞回云灵子怀内,苦笑道:“多谢赐阅。”一转身,立刻与冰川天女奔出甬道。云灵子惊魂未定,见了福康安之时气焰大减,被唐经天偷去圣旨观看的事,那更是不敢提了。
回到旅舍,两人商量了好半天,冰川天女忽然想起龙灵矫还有一个师弟,名唤颜洛,住在布达拉宫内东面的葡萄山下,事情既然如此紧急,理应先通知他。
两人立即出城,赶到颜洛住所,那地方本是龙灵矫旧日的官邸,龙灵矫因为向得福康安宠信,被捕之后,福康安特别宽容,并不查抄家业,仍准颜洛住在该处看守。
颜洛立刻请他们到密室商议,关上房门,颜洛便道:“唐大侠几时到的拉萨?可听到什么关于敝师兄的风声么?”唐经天道:“云灵子已经回来了,只怕对龙三先生有所不利。”他想先探颜洛的口风,一时之间,还未敢将“圣旨”说出。颜洛忽然恭恭敬敬地向唐经天与冰川天女拜了四拜,唐经天拦阻不来,只好避开,只听得颜洛沉声说道:“唐大侠义薄云天,小弟有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说?”唐经天道:“但说无妨!”颜洛道:“小弟想来想去,实无他法可救师兄,唯有劫狱!”唐经天怔了一怔,心中想道:“龙灵矫与我没深交,我对他的为人并不知道清楚,这犹罢了,若然帮他劫狱,这岂不是要在拉萨惹起轩然大波!”继而一想:“龙灵矫虽是年羹尧的后人,但看他做的几桩事情,也还是个有肝胆的男子。交情虽浅,但眼看这样的人材被清廷处决,总是可惜。”继而又想道:“听爹爹在天山所说,龙灵矫心切父仇,看他在福康安幕中,十年来处心积虑,只怕出狱之后,更酿成巨变。”但随即想到:“龙灵矫也是个明白人,我救他出狱之后,劝他放弃在西藏建基立业的图谋,料他肯听。爹爹既肯让我去知会唐老太婆,那么出手救他,谅爹爹也不会责备。”唐经天自幼受父亲的熏陶,遇到大事,总是考虑得周详之极,然后去做。主意一定,那便是义无反顾的了。
颜洛见唐经天踌躇再四,叹了口气,只道事情绝望。唐经天忽道:“好,今晚二更!”颜洛大喜,还未说得出话来,忽听得门外蹄声疾响!
颜洛道:“委屈两位在这斗室暂躲一会。”出外去看,只见福康安的卫士队长罗超带了六个人来,颜洛认得其中四人都是福康安帐下的高手,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相貌古怪,一付骄态,这两人乃是云灵子夫妇,颜洛却不认得。
颜洛吃了一惊,抱拳问道:“罗队长深夜降临,有何赐教?”罗超“哼”了一声,道:“颜洛呵,你好大的胆子!”颜洛道:“卑职奉公守法,并无逾矩,罗队长此话是什么意思?”罗超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龙老三劫到那儿去了?”颜洛一震,失声叫道:“什么,我师兄被人劫去了?”罗超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惺忪作态,这未免太不够朋友了,当真还要我动手么?”颜洛又惊又喜,道;“这,这从何说起?”罗超道:“若不是你,还有何人劫狱?”颜洛道:“小弟足不出户,已有半月,怎能分身前往劫狱?”
罗超望了颜洛一眼,心中想道:“他神色如常,并无疲态,我们一到,他又立即出来,衣服也整洁无尘,难道劫狱的另有其人,确实不是他?”颜洛道:“请问劫狱情形如何,大牢卫士如云,难道没有一人和飞贼朝相么?”罗超尴尬之极,又“哼”了一声,道:“我问你要人,你却反而问起我来了。罗某虽是无能,也不能任你戏耍!”敢情他们连飞贼的影子都没见着,就发现龙灵矫被劫走了。故此罗超被他问着,便一口咬定是他。颜洛道:“若然是我劫狱,我岂能在此恭候诸位光临,诸位不信,请尽管搜查。”罗超冷笑道,“焉知你用的不是苦肉之计?把龙老三放走了,你自愿顶桩。念在彼此同事一场,你把龙老三藏身之处告诉于我,我也不欲将你难为。”颜洛道:“你就是把我插了三刀六洞,我也说不出师兄下落。”
罗超看他神色,颜洛不似假装,心中踌躇难决,云灵子喝道:“既然这厮是龙灵矫的师弟,那就只有着落在他的身上,与他啰唆作甚?”跨前一步,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颜洛肩头一抓抓下。颜洛身子稍侧,避开了他一抓,猛地里呼的一声,一条五色斑斓的彩带,长虹般的疾卷而来,一条彩带,竟使得似软鞭一样。颜洛心中一凛:这两人的本领比罗超厉害得多,百忙中伏地一滚,云灵子一跃而前,预先抢到了颜洛趋闪的方位,一提脚就踩下去!
忽地里只觉得脚跟的涌泉穴透骨奇寒,云灵子身不由己,蹬,蹬,蹬的连退三步,眼前一亮,只见冰川天女与唐经天已并肩走入堂中,桑真娘的那条绸带也被唐经天双指一夹,“剪”去一段。
云灵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因为听说颜洛武功不错,故此叫了婆娘前来帮手,准备在罗超这一干人面前大显威风,那料得到唐经天与冰川天女却会在这里出现,云灵子夫妇当年曾合战冰川天女,也占不了便宜,又曾被唐经天的天山神芒打得狼狈而逃,而且他又知道唐经天是当今武林至尊唐晓澜的儿子,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与唐经天相抗,急忙跃过一边,像一只斗败公鸡似的暗自运气御寒。
罗超等人都是当年去迎接金本巴瓶的人,见过唐经天与冰川天女,也不禁都愕住了。唐经天微微一笑,向罗超一揖说道:“请问龙三先生被劫,可是今晚之事么?”罗超急忙还礼,说道:“不错,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心中奇怪唐经天何以知道?莫非劫狱的人是他不成?心中所疑,却不敢向唐经天喝问。唐经天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来到此处,已有两时辰,颜先生一直陪着我们说话,除非他有分身之术,否则劫狱的人定然不是他了!”
云灵子道:“喏,那就——”他正想说:“那就是你!”刚说得几个字,心神一分,奇寒之气,又循着穴道上侵,唐经天瞪眼道:“就,就是什么?”云灵子一来要运气御寒,二来怕唐经天说出偷看圣旨之事,他原来就是因为此事,而怀疑是唐经天劫狱的,可是一说出来,自己也大失面子,三来他也怕抓破了脸,唐经天和冰川天女一动手,自己就要先吃大亏。有这三项原因,故此被唐经天一喝,他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罗超见风驶舵,陪笑说道:“既是两位义士担保,那就定然不是颜兄了,请恕刚才鲁莽,缉拿劫狱的罪犯要紧,我们告辞了!”颜洛送出门外,见云灵子一跛一拐地走得十分狼狈,心中暗暗好笑。
回到堂上,却见唐经天忧形于色,颜洛笑道:“有人替代咱们劫狱,咱们可省事多了。”唐经天沉吟道:“这劫狱的究是何人?福康安帐下虽然没有一等一的高手,但今晚守狱的人必然比寻常严密百倍,云灵子夫妇只怕也要在牢中看守,这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龙灵矫劫去,云灵子这一干人连他的相貌都看不清楚,这人的武功也真是深不可测了!”冰川天女道:“你看,会不会是唐老太婆?”唐经天道:“若是唐老太婆,他们难道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吗?怎会疑到颜兄身上?”冰川天女忽道:“莫非是金世遗?”唐经天道:“金世遗虽说行事怪诞,但与龙灵矫素不相识,似乎也不会无端端地跑去劫狱。”唐经天知道龙灵矫在西藏有很大的潜势力,现在不知落在何人手中,不由得又喜又忧。众人谈论多时,都猜不到劫狱究竟是何方神圣?正是:
狱中劫走奇男子,漠外风云又一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