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开始起伏，这里是湖北北部，再走几十里就可是桐柏山区。</p>
路边的水田也少了起来，远出是一片片茂密的松林。</p>
已经是傍晚时光，雪更密。阴霾的天光中只剩鹅毛般的轻絮随风而起，将逐渐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世界只剩黑白两色，白色的雪景，黑色的树林。</p>
一只松鸡从雪窝子里钻出来，小心地伸着脑袋，然后用脚扒拉了一下雪地，试图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p>
正在这个时候，一片海潮般的喧哗声传来。</p>
松鸡猛地跃去，扑棱着翅膀在空中滑翔。</p>
“砰！”</p>
枪声响起。</p>
那只灰仆仆的扁毛畜生更惊，一头冲进松林中，再也看不见了。大团的积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雨似霖。</p>
林小满懊恼地收起长枪，麻利地插进马脖子旁边的枪套里，“还是打不准呀！”不知怎么的，他最近看东西总觉得目标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慢。这样的后果是，他的枪法越来越好，已经快赶上黄洪黄大牛将军了。这也是他今天早晨能够两枪狙杀任光荣亲兵的缘故。</p>
可是，这打枪，有的时候运气还是非常重要的。新式火枪虽然威力、射程和准头比起大明工部制造的水货不知道好上多少，但射击时还得全靠感觉和运气。</p>
他想，回陈留后是不是找何长顺定做一支长枪，看他能不能把准头和威力再加强一些。</p>
当然，这不过是他的一点奢望，以他的级别只怕连何长顺的面都见不着。</p>
“谁他妈开的枪，引来敌人怎么办？”一个曹军军官有气无力地喝骂起来，在骂人的同时，他还小心地看了看远方，在确认没有追兵的同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p>
而林小满则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策马轻快地朝前跑去。他是高、曹联军的斥候，负责在前面探路，这一整天他已经换了五匹马，直跑得浑身都是大汗。</p>
虽然身材单薄，可从背影看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精悍。</p>
看到林小满骄傲的背影，那军官正要发怒，身边的亲兵扯了扯他的袖子，“将军，这家伙手狠得很，惹不起。”</p>
一想到林小满早上狙杀两骑的决绝，小军官有些泄气，“走吧，妈的，高原的人精力怎么这么旺盛，这么跑都跑不死！”</p>
士兵苍白的脸上全是绝望，他伸出已经露出光脚丫子的破布鞋：“人家吃啥，我们吃啥；人家穿啥，我们穿啥？没得比。”那双脚上全是冻疮，烂得露出红色的死肉。</p>
“都是一样当兵，我们这兵当得还真是……”</p>
“这南方的冬天怎么比北方还冷呀……”</p>
二人都不说话了，相互靠着旁边的松树上邪气。</p>
雪一阵阵落下，不片刻便落了两人一头一脸。</p>
“起来走了！”军官强忍着浑身的酸疼站起身来，推了士兵一把。</p>
那士兵却直挺挺地保持着蜷曲的肢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p>
“又死了一个，我操！”军官悲怆地叫了一声，“谁来帮帮忙？”</p>
可身边的人却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向前走，没一个人停下。</p>
军官捧起一把积雪盖在死者的脸上，面上突然有冰凉的眼泪滚落。</p>
“士兵，你还能走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一看，却是一个高鼻深目的泰西人。他批着一件黑色羊毛大氅，牵着一头大青骡子，“给你。”</p>
一块带着体温的面饼递到他面前。</p>
“操……谢了！”军官一把抢过面饼就往嘴里塞。</p>
“不不不，先生，你应该感谢上帝，请跟我念。”泰西人微笑着说：“感谢主，赐我食，予我力……”</p>
军官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把骡子给我，我就感谢你的主。”</p>
“给你。”泰西人李方西将疆绳递到军官手里，“上帝会保佑你的。”</p>
“你这人是不是傻子？”军官抓了抓头：“好吧，我感谢你的上帝。”</p>
……</p>
脚步声和马蹄声如同破堤而出的洪流，不断地朝前涌去。所有的人已经都得麻木了。</p>
陈留军和曹军已经彻底地搅在一起了，大家相互扶持着，拖拽着，朝前飞奔。刚开始的时候，陈留军还有单独的队型，甚至还精神地唱起了军歌。可曹操军实在太忙，无奈之下，高原只得命令部下同他们混编在一起，帮他们一把。</p>
如果不出意外，李岩的骑兵也已经在去平靖关的路上。自己若抛弃曹军，快马轻车，抢先一步进入平靖关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如此一来，他就师出无名，甚至还背上一个临阵脱逃的恶名。这样做的后果非常严重，湖北的几十万闯军自然会来围剿，而河南的闯军守备部队也会南下夹击。到那时候，虽然可以据守平靖关天险，可自己这点人马又能守多久？</p>
最好的法子还是带着曹军一起走，自己也可以借着讨吉圭的名义裹在其中一路回河南----咱这是在讨伐叛军，叛军去河南，咱自然也要跟到河南去。-----谁也不会有话说。</p>
曹军不管是训练程度、身体都比不上高原军，一走起来自然是慢得厉害。再加上曹军中又有大量的伤兵，如此高速地行军，如此恶劣的天气，不断有伤病员倒在雪地上，却没有人有力气去将他们扶起来。</p>
“走，快走，快走！”不管有人大喊，为了更好地控制部队，高原将骑兵军官全部分派下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掌握住曹军。</p>
吉圭本来对高原这手非常忌惮，如此一来，自己这剩余的三千来人可都归高原了。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彻底依仗陈留军，若是惹恼了这个高蛮子，他蛮劲一发作，带兵自己去了。只怕自己这支军队就彻底地被闯军给抹杀。</p>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p>
所以，当曹军军官们纷纷跑到吉圭面前时，吉军师只说了一句，“如果高原要吃掉你们，也是运气，跟着他，总比跟着我这个废物强呀！”说到这里，吉圭流下了热泪。</p>
好在高原并没有心思收编这支溃兵，他只是纯粹想让曹军走得快些。</p>
所有的人都在步行，马匹全部用来驮运伤员和物资。为了轻装，高原本就将所有的重甲都扔掉了，可走了一天下来，发觉身上的东西还是很多，于是开始扔武器，扔被褥。一声令下，曹军所有士兵都扔掉了手中的刀枪，只剩一双空手。</p>
至于火枪，那时断断不可抛弃的。这玩意实在太贵，再说，丢了也没地方买去。</p>
高原军接管曹军之后，所有骑兵同时下马，同士兵们一起步行，而将马匹全部让给伤兵和实在走不动的人。有了他们以身作则，曹军的骚动也平静下来，速度也提了起来。</p>
可就这样，还是有人支撑不住，不断有人倒下、死去。</p>
有的曹军走了一整天，实在走不动了，最后被陈留军扔在马上，本以为可以缓一口气，可这一缓就睡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p>
看着身后倒下的尸体，吉圭已经没有了悲伤的力气。</p>
他的军队本还剩三千八百人，其中伤员六百。走了一整天，六百伤员只活下了一百二十个。除了死去的，没受伤的士兵也有一百多人掉队。到现在，这支军队只剩下三千人。一天之内，超过百分之四十的伤亡，已经让这支军队瘫痪了。若不是有陈留军及时地接过指挥权，吉圭可以肯定，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光杆司令。</p>
高原夹在中间，一手牵着马，马上坐着一个断了腿的曹军士兵。虽然一开始他并不打算管曹军士兵的死活。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太悲惨了，如果自己放任不管，只怕到了平靖关，曹军活不了几个人。</p>
于心何忍？</p>
于是，他下令手下的军官全面接管曹军，带他们一起跑。</p>
高原另外一只手拉着一个已经快走不动的曹军士兵：“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走，不能倒下，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走吧！”</p>
那个士兵已经满面发青，鼻涕拖得老长，他哭喊着：“高将军，你大大恩大得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了。放开我吧，我实在跑不动了。”</p>
“小子，没出息。”高原一笑，“都是两条腿，你看我不也一样在走？对了，你哪个地方的人？”</p>
“小的，小的是蒙城人。”</p>
“家里还有谁？”</p>
“还有个……还有个老娘……”那士兵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p>
“还有个娘，有娘真好啊……”高原叹息一声，“为了你娘你也该好好活下去。”</p>
“我，我，我不行了。”那个曹军士头一歪，就要向地上扑去。</p>
“起！”高原蛮劲发作，一手将他提起，随手将他扛在肩上，怒喝道：“混蛋，为了你娘，你必须活下去。”</p>
“将军！”那个士兵小声地哭了起来，“将军，我可不是你的兵，你却这么对我……”</p>
“我是替你娘，替我的娘背你的。”</p>
士兵哭的声音大了一些：“将军，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p>
“你胡说什么，你是吉军师的兵。”</p>
高原也走得有些痛苦，他的新牛皮靴子已经将他的脚板磨出了一片血泡，袜子和血肉也粘在了一起，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