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猛然推开了我贴近的身躯,目光中迸发出凄冷决绝的寒意:“孤看错了你!滚!”
我被他猛然爆发出的大力推得一歪,跌坐在塌上,心中震惊,我缓缓撑起身子:“你怎么如此不识时务。跟我,有什么不好?如今你身负谋反之罪,又能指望谁?!孤若向父皇参你一本,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不是受过胯×下之辱么?你不是懂得委屈求全么?!”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你阴图行事,毫无帝王之风,唯唯诺诺,只知暗中下手,孤耻与你为伍!”
我愣了愣,怒极反笑:“楚王太傅……行军作战,你万人莫及,孤不是不知晓。但你在这天下大局中,每走一步,都是兵行险招,步入死地,你却兀自浑然不知!不说如今,便说当年垓下之围,你若不去,如今三分天下;你若去了,可取信父皇。你却犹豫再三,迟不发兵。”我微微虚了眼:“天下韬略,你尚熟烂于胸,不曾听说兔死狗烹四字么。天下的棋局中,你连退路都为自己堵死了,你是不知棋,还是不知心?”
他闻言,面色僵在了那里,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半晌,他才缓缓地垂首,喉咙中发出一声嗤笑,抬眼轻蔑地看着我:“燕雀,又安知鸿鹄。这天下大局你懂么,我韩信立身处世,岂要这半生荣华。笑话……在我眼中,只有千年的赞誉,和驰誉丹青的荣光。兔死狗烹又怎样?我仍是建汉第一功臣!千年之后,丹青上仍会刻上我的威名!若是我不去垓下之围,我只是茫茫史流中一介诸侯,天下一统大势所趋,我终将被历史的洪流卷走。三分天下?笑话!那是只看眼前蝇头小利的匹夫才会做的事!如今,天下已定,我韩信反便反了。输要输的像个英雄,死要死的像个壮士。你竟想以性命胁我,断我经脉,妄使我隐于你的帷幕之中?可惜,我韩信功业已建,如今何曾惧死?”
烛光下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横眉怒目,在烛光下就好像一道骇人的风景。
我……不是没有体会过死亡……身在此世的莫名惊诧,我方知我已死过一回;头顶的苍穹曾如一块缤纷的琉璃,却倏地在一梦中,被人当头狼锤,砸个粉碎,落下干涸的血色残片。
而就在前几日,我又重历了生死。
死亡——那不是凄美的归宿,那是丧失一切的枯萎和没有生气的苍白,夹杂着冰冷铁锈的咸腥。
冰冷的目光扫过楚王,就像扫过一具冰冷的尸体。
原来……我从内心无法理解他,亦无法赞同他。他为虚名所累,不着实处,不堪与谋。若是我,我定会要那三分天下,作为安身立命之本,而不要那第一功臣的虚名。
我起身,面色冰寒:“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留你了。”
说罢,我转身走到案台前,抽出那把干将之剑,剑出剑鞘,寒光夺目;我微微虚了眼。
提剑走到他的面前,用剑刃缓缓地勾勒着他的面容:“这把剑,是父皇临行前赐给我的,作为你楚王最后归宿。”
烛光下,他的瞳仁中却似乎有什么东缓缓沉淀,终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里衣贴在他的肌肤上,显出隐约的轮廓:“动手罢。”
我的心缓缓地下沉——一个武震天下的悍将,如今,却如此下场,身死名裂……剑刃在他的面颊上游走,在他的面颊上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他一直紧闭着双眼,似乎看破了死局一般。
我缓缓地道:“楚王太傅,果然是身经百战,临危不乱。”
半晌,却见他一直岿然不动……
楚王……
楚王……
原来,你真不曾为我动摇分毫。
我难道不能在此手刃你么?但我手刃一个从不曾心服的躯体,又有何用?我于心何忍?
我面上随即轻笑了一声:“你当孤如你这般不顾全大局么?”
撤了剑,我转身而走,最后落入眼中的是他微睁的双眸。
还剑入鞘,推门而出,却见恶来立在门旁,我吩咐道:“将楚王看紧了,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诺。”
迈步而出,门外是鬼嵪般的夜色。我不禁顿足。
其实所谓杀心……早在他背叛我的时候便有了。
可如今我羽翼未丰,不得不委屈求全
——非不愿图也,实不能图也。
既用不了他,也只能将他交给父皇发落。天下未定,手刃功臣便是不宜;父皇赐我干将之剑,未必没有分谤之意。
此役,我虽不是大获全胜,却也威名远扬,并非无路可走,终究不想让这条罪状记于我名下。
穿过黑夜的靓影,思绪纷杂,我没有想到……楚王居然如此行事。心下苦笑,果然……正如母后所说,真能用楚王的方法,便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束之以高礼,供之以显爵;再稍作防范即可。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将纷杂的思绪甩进夜里,不过这样也罢。
只是……难为我又为他费了许多心思……
第二日还有未尽之业等待着我。
烈日当空,铁骑奔驰,蓟城中没有冲天的火光,却如焦土般秃秃,掀起叠叠的尘土。
一片人声汪洋,马蹄急驰,留得长烟一路。我带着众将校,去查抄燕王府。
驰得近了,定神细看,却见蓟城威武的高墙,在滚滚的尘土中显得衰败落魄。
我牵扯缰绳,坐下一个响鼻腾跃,前蹄空中翻腾了几下,这才落了下来,来来回回地踟蹰,掀起满地飞扬的尘籽。
后面满满列着收编的和原有的人马;前面则是大开的蓟城城门。
燕国丞相站在最前面,双手捧着燕王大印高举过肩的。
“老臣躬迎太子殿下——”说着他对着我跪了下来。我下马,依礼受降。
上马,雄壮整齐的呼喝,从城楼,城内,声声传来。
我松缰纵马驰入,举鞭示意,换得一片举刃欢喝。
我终于知道,这雄壮的呼喝,并不是为了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是我手中之利,让他们垂涎而已、
一路驰骋,踏上蓟城内通着城门的大道,马蹄声哒哒作响。远远瞧见吕释之纵马赶上,落我一肩而驰:“太子,众将皆已就位。”
我点点头:“就按舅父的布置来罢……只是朱钰金帛,论功赏赐于将校;燕国的地图账册和人丁记簿我们倒要收好。”
“臣明白,太子此举,是安定将心。”吕释之举鞭指道:“前面便是燕王府了——”
马蹬上一级级汉白玉台阶,直接上了正堂,只见匾额高悬“星辉辅弼”,两边的对联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燕王”。
吕释之一挥手,后面的军士一拥而上,开始大搜燕王府。
我和吕释之便坐在燕王府的正堂喝茶,却见一名校尉跑了过来:“太子殿下,吕将军……这王府后院养的伶人,可怎生处置?”
我微微一笑:“尽赏给你们了,可让众将校随意”,吕释之却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抬手止住正准备离身而去的军士:“且慢。”
却见吕释之附在我的耳边低声道:“太子殿下,皇上素好美色,不如太子殿下先挑拣一番,回程时献几位燕地美人给皇上,皇上定然龙心大悦。”
我一怔,点头称是。吕释之便吩咐了那位军士带路。
刚转到内院,就听见里面嘈嘈杂杂,竟全是哭泣和叫喊。
我和吕释之互相对望了一眼,便一起入了后院。那位校尉大喊道:“太子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刚才还追逐在院中,滚在地上的,都静静地熄了火般,爬起来站在一边。
我的目光扫过一个个衣衫破碎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有的裸+露出半个肩膀,或落下半截罗裙,来不及掩上。上一世曾经的职业记忆渐渐复苏,那种看人面皮光彩的功夫,几乎能让我在粪土中发现朱玉。
我低声问吕释之道:“父皇喜欢什么样儿的?”
吕释之想了想:“能跳能唱,软的像水的。”
如此,这里的都行了。优伶么,自然是能跳能唱了,身柔似骨了。
于是我让人给我拿了张椅子,在院中坐下了,让他们每人去换衣净面。吕释之坐在我的身边,朗声道:“你们谁跳的好,唱得好,入了太子的法眼,以后便能吃皇粮;否则尽充作军妓。”
我撑着额头,从日上三竿到雾霭沉沉,共看了一百一十七名歌舞伎的唱谈舞诵,从中挑了十名。三名男子,七名女子,余下者的都赏了将校。
原本我并不准备纳男子,吕释之却劝我兼收并蓄:“皇上并非不好男色……”我自然便应着了。
“太子殿下,那一队伺候优伶的小童安排,都是有死契的。”一位将校指着那边的一队男孩。
我皱眉:“这种小事也要问?军中若是有好男色的,便都赏了罢。”
“诺。”
夜里我在燕王府散步,繁华虽已落尽,荣光虽已不再,但此处毕竟曾是一个王者的栖息之地,总透着点苍凉的味道。看着燕王府经过一日掘地三尺的洗劫后,草木颓废,栏槛凄凄,心下也不禁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