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目地总算还是达到了，至少，莱恩斯获得了最直观的判断：

“按照你的提议，我扬言说要跟奥利佛决斗，生死决斗，但她一点都不在乎……不是顾作镇定，我可以感觉出，她是真的不在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哦？当真？那太好了！”

普立克一下子站起来，兴奋的搓着手，在屋子里面来回踱步。见他这幅样子，莱恩斯反而有些不解。

“了解到这一点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大人，这说明莉莲娜中意的并非奥利佛个人，而是卡奥斯这个国家。她果然不是那种会被男子气概迷住的小女孩……这一点必须报告给海因主教知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

莱恩斯耸耸肩膀，普立克嗨了一声，只好继续解释：

“在这场角逐中，我方的劣势，就是阿斯尔陛下不如对方奥利佛来得英明勇武，但若论国力，索菲亚则绝不在卡奥斯之下。如果莉莲娜仅仅是想为自己挑选丈夫，我们的皇帝陛下肯定及不上奥利佛，但如果她想为自己挑选一个国家……”

“……，阿斯尔能给她的肯定更多……只是我们以后可惨了。”

莱恩斯颇为无奈的苦笑道，皇帝的软弱居然也能成为一种优势，这他以前可没想到过。而且，倘若莉莲娜当真在朝廷中专权，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将来日子可不好过。

但在这一点上，普立克反而比他这个上位者看得更开：

“反正，现在朝廷事务本就不是陛下掌控。将来倘若真的有矛盾，那也只可能是和另一个人起冲突……咱们南十字军有海因主教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嗯，倒也是。反正把莉莲娜引入索菲亚宫廷正是他自己的提议，将来有什么麻烦，可怪不到咱们头上。”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然后便各自起身准备给海因写报告，介绍一下这边的情况，特别是从这次交涉中所得到的信息。这时候普立克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多说了一句：

“这个……大人，您能确信她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不在乎奥利佛这个人么？”

“什么意思？”

“呃……她会不会……是对奥利佛的武艺有着绝对信心，才不把您提出的决斗放在心上？”

“…………”

莱恩斯沉默片刻，噌的一下跳起来，暴跳如雷：

“太过份了！普立克，我好歹也是堂堂军团长，跟雷昂都较量过的！”

“玩笑，玩笑而已，大人您别介意。”

普立克嬉笑着退出了房间，莱恩斯冲着他的背影挥拳大叫：

“奥利佛是很强，可我不怕他——不怕！”

米兰城中阴云密布，而在别处，冬日的太阳依然让人感觉到温暖。

卡奥斯帝国东部，一个小小的农庄中，一群庄稼汉子正精心侍弄着他们的种植园。冬天的种植园里农活不多，但仍有不少精细活儿要做。为了确保来年有个好收成，很多准备工作冬天就要完成。这里的气氛显然很好，大家嘻嘻哈哈边干活边说着笑话，孩子们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的嬉戏玩耍，不时给农夫们送来食物和饮水。

有一个年轻人夹杂在众人当中一同劳动着，不过无论是他本身的神态气质，还是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都绝对不是庄稼汉的样子。顽皮的孩子和羞涩的少女总是希望尽量接近他，却又都不敢过于靠近——尽管他穿着很普通，对待别人的笑容也很真诚，亲切。

这个农庄，连同四周极为广袤的一大片土地，都是属于帝国名门法雷尔家族所有，而这个年轻人，正是法雷尔家族这一代的主人，卡奥斯最负盛名的武士与军团长，青龙骑士雷昂.法雷尔。

西征塔利亚斯大草原的战争结束之后，雷昂便向皇帝和宰相告假，返回自己的家乡——“臣出征多时，家中母亲挂念，今有闲暇，乞归。”——告假的书简上只有这寥寥数语。但实际上，卡奥斯朝廷中人人知道，作为帝国第一武士的雷昂，在治国，统军的方针和理念上，已经与皇帝产生了重大分歧。

在那场庆功宴上，雷昂面对皇帝和宰相，甚至在场所有将军大臣所提出的质问，震惊了整个帝国宫廷。尽管宰相夫利斯凭着言辞急智将之遮掩过去，但重臣们之间的矛盾还是被暴露出来了。青龙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告假，暂时退出宫廷漩涡，不能不说是明智之举。故此，纵使皇帝法兰心中并不情愿，也只能同意了他的要求，允许他返回家乡，暂时修养。

自从十三岁那年随父出征，领兵征战四方以后，雷昂就很少有机会回家了。难得回家一次也都是行色匆匆，探望一下母亲便要离去。像这样长时间能够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可以说十余年来从未有过。连雷昂自己都不适应了，于是干脆下地，和佃户们一起做做农活，总要好过整天无所事事，虚度光阴。

法雷尔家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法伦大帝起兵之前的年代——当年把法伦从大狱里救出来的四位勇士中，就有法雷尔家的祖先在内。从此历代最能够代表卡奥斯勇武精神和骑士荣耀的“帝国四将军”中，总是有法雷尔家的成员。历代家主所受到的恩宠与赏赐，在帝国臣僚中也无出其右，可以说，法雷尔家族的历史，本身就代表了卡奥斯的历史。

这样一个显赫家族，领地自然不会小，但和其他家族尽量招收佃农开垦土地以增加财富的习惯不同，法雷尔家的佃农并不多。领地中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原始森林和草场，开垦种植的仅限于很少几处农庄。再加上历任家主都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卡奥斯的军务上，不可能抽空打理庄园。于是，理所当然的——法雷尔家从来都不富裕。

不过卡奥斯的风俗远不象南方国家那么势利，清贫的贵族一样受到人们尊敬，而他们本身也并不以清贫为羞耻。雷昂曾经被委任为索菲亚王都圣佛朗西斯城的城主，还向克劳德学习了整整四年的政务，成绩斐然，以他的才能要治理家中几座庄园可说是易如反掌。但他却从没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一直保持着祖先们对这份领地的习惯——听其自然。

有时候，雷昂会骑着马在领地中悠闲散步，但更多时间他还是喜欢和家中佃农们一起劳作。这时候的雷昂绝对没有半分架子，除了旁人口中称呼他为“少爷”之外，他所做的事情和农夫们完全相同。当然，堂堂青龙骑士，无论他怎样随和亲切，大陆第一武士的风格气度永远不会消失，即使穿着粗布衣，手中握着锄头，雷昂给人的感觉也永远只能是骑士。

此刻，在劳作之余，雷昂正坐在田头，给周围孩子们讲述着他历年来的冒险经历。在给孩子们听的故事中，自然不会出现整个村子被屠戮成尸山血海，或是草原上野狼争抢尸体吃得满嘴通红这些可怕场景。有的只会是米兰城的富裕繁华，索菲亚的历史悠久，以及塔利亚斯大草原的广阔无垠……就好像小时候父亲给他说的那些故事一样。尽管长大以后，终于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了——世界并不象父亲故事中的那么美好……

“大人……雷昂大人？”

从背后传来轻轻的呼唤声，雷昂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副官柯利亚特。长官放假，军团事务自然是统统交给副官打理了，柯利亚特是个很称职的副官，甚至可以独立领军作战的，又有什么大事要来打搅自己呢？

面对上官疑惑的神情，柯利亚特苦笑着递上去一封书信。

“陛下又写信了，要您尽快返回帝都去，而且要求下官专程送来……大人，您若再不回去，说不定下次皇帝会亲自来的。”

雷昂微微苦笑，打开了手中书信，略略看了一遍，随手将其收入怀中，却没有做出任何答复，只是站起身来，对柯利亚特做个手势。

“陪我走走吧。”

“是。”

柯利亚特赶紧跟上几步，走在雷昂身边，两人沿着田间小道缓缓散步。柯利亚特心事重重的望着上官，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大人，陛下对您期望甚高，上次庆功宴上的事情，陛下早就不在意了，您不必抱有任何疑虑。”

雷昂微微摇头，眼睛却看着远处茫茫群山：

“我也从来没在乎过那件事情，我现在不想回去，不是因为疑虑什么，而是我自身的问题。”

“大人……”

“是旁人无法解决，甚至也无法帮助的问题。”

“…………”

柯利亚特不好再劝，只得默默跟着雷昂往前走。过了片刻，见雷昂身上颇有尘土，随手替他拍打掉，却又忍不住开口：

“这个，请恕下官多嘴，大人您要锻炼身体，不妨玩玩剑术，骑马，格斗这些，无论如何，您这辈子不可能和农活扯上关系吧，何必弄得这么……简朴。”

雷昂这次终于回过头，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阵子，忽然笑了笑：

“哈哈，刚才倒没注意呢，柯利亚特你的衣着打扮可是越来越得体了，毕竟是有夫人在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啊。”

青龙骑士的言词机锋可是从克劳德那里学来，柯利亚特哪儿是他对手，立刻满脸通红

“这……，大人您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有一位出身于索菲亚贵族的夫人就是不一样哪——柯利亚特越来越有样子了，现在就算是出席皇宫里的宴会也绰绰有余。”

面对上官的夸奖，柯利亚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中却颇感得意——他原本只是普通人家子弟，虽然由于自己的努力拼搏赢得骑士头衔，算是摆脱平民身份，但距离真正的上流社会，却还是有相当长一段距离的。所幸他娶了一位好夫人，夫人芙蕾娜可是正宗贵族出身，堂堂伯爵小姐，而且还是文化大国索菲亚的贵族。一旦生活安定下来，立刻开始按照家传的品位风格改造整个家庭，当然，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丈夫在内……

所以现在柯利亚特在任何情况下身上衬衫都永远慰得笔挺，领口袖口处处雪白，胸口衣袋里绣花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露出一个角还是折成花式的……此次因为是来觐见上官，自然更要衣着整齐，此刻内穿绣花衬衫，披羽饰斗蓬，外套上还镶嵌了金线，乍一看，还真以为是要去皇宫中赴宴会的。

相比之下，雷昂身上却只是一件粗麻布衣，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颇显衣冠不整。不过他的态度非常自然，一点都没因为在下官面前穿着随意而感到尴尬。相对的，柯利亚特这边也十分轻松，绝对没什么担忧僭越之类的烦恼。

——他们不仅仅是上下级，还是好朋友，真正的朋友。

开了柯利亚特几句玩笑，雷昂终于还是把话题收回，脸上显示出严肃的表情：

“剑术固然要锻炼，但我现在最需要修炼的，乃是心。我留在这里，就是希望能锻炼心境，重新找回我的本心。”

“……？”

见副官又是一脸迷惘之色，雷昂缓缓抬起手，向着周围用力一挥：

“哪，柯利亚特，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我学会了做人的道理；知道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哪些事应该做的，哪些事不能做的……就是这片土地，教会了我何谓道德，何谓荣耀，何谓骑士之心。”

“嗯？”

“这些年来，我四处征战，功勋立下不少，爵位也有所提升，可我感到自己的心，距离我当初的理想，却是越来越越远。我所坚持的，总是被轻易抛弃；我所珍视的，经常被讥讽嘲笑；而我竭尽全力去保护的……最终却是被自己最尊重，最爱戴的主君亲手破坏……柯利亚特，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我快要迷失了。”

“大人……”

“所以我要回到这里来，重新构筑我的信仰，我的道德，我要重新确立心目中的骑士准则。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我返回了帝都，即使我重新执掌骑士团，也毫无意义。最多，不过是皇帝与宰相手中的一件工具而已——柯利亚特，我们是军人，是战士，却绝不是工具！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力，有自己的荣誉感。我们为国家而战；为正义而战；然而首先——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战。”

这一时刻，雷昂仿佛又回到了帝都，回到那群臣毕集的庆功宴上，向着皇帝，向着所有人发出宣言。他的神情端庄肃穆，他的姿势英武果决，柯利亚特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

“雷昂大人……明白您的想法了。下官将禀报陛下，说您不回去。”

低下头之后的青龙骑士，脸上又浮现出那温和亲切的笑容：

“啊，怎么跪下了，起来，快起来。”

将柯利亚特拉起来，雷昂抬头看了看天色：

“嗯，差不多到时间，该去向母亲大人请安了。柯利亚特，你也和我一起去吧，母亲很少见外人，不过你当然是例外。”

“……哦。是，既然来了，也该去向夫人问候一声。”

两人一同走向城堡，在路上，柯利亚特又笑道：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也许您已经听说了——奥利佛皇太子即将和米兰公爵小姐缔结婚约，宫廷里已经开始筹备婚礼了。”

“哦，听说了。那可是一件好事，米兰公国的财力支持，对于我们卡奥斯太重要了。”

“是啊，听说索菲亚和阿古利亚也都派出了求亲使团，不过咱们这边奥利佛皇子亲自出马，自然是稳操胜券的——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准备什么样的礼物了。”

“嗯，是要考虑。柯利亚特你的礼物一定是交给夫人去打点了吧？”

“呵呵，芙蕾娜和那位公爵小姐私交甚好，她们母子能够顺利过来还要多谢她呢，由芙蕾娜来准备礼物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

“那就麻烦你的夫人多准备一份吧，连我的份一起算在内。”

“没问题……不过，以前这类迎送琐事似乎一直是令堂大人为您处理的，这次我们代办，会不会……？”

“唉，就是不想再麻烦母亲大人，否则难免又会唠叨，说什么无人主内之类……闭嘴柯利亚特，不许再提圣山科奥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