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公爵府会客室旁的等待厅中，老侯爵雷金纳德脸色阴晴不定，思绪万千。

皇帝阿斯尔的婚事可谓一波三折，自己当初辛苦揽下这差事的时候，可万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麻烦等在前头——先是宫廷内部的争夺战，首相克瑞斯在最后关头奇兵突出，致使自己先前的一番辛苦全然白费。幸好自己见机得快，及时改变立场，才不至于被甩到潮流后面。

然而即使是走对了方向，前途也绝非一帆风顺。当初选定这位米兰大小姐的时候，朝廷上下人人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争论的焦点全都集中在该不该“接受”这位大小姐上面，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对方的反应——仿佛只要这边使臣一出，那边米兰人马上就会感恩戴德，欢天喜地的把小姐送过来……可实际呢？

一想到当初朝廷里那些激烈争论，雷金纳德不由得苦笑两声，心中充满自嘲之念。真应该把那帮一口咬定莉莲娜将成为国家祸根的家伙们都拖到这里来看看——人家大小姐吃香得很呢。卡奥斯，阿古利亚……求婚者几乎踏破这公爵府的门槛。卡奥斯国是由皇太子本人亲自出面，阿古利亚则干脆拿出了皇后宝座……相比之下，索菲亚这边委实太“自信”了。

虽然朝廷里主事的“天才二军师”还算聪明，及时做出调整，给自己增加了一些筹码。但实际比较起来，己方的胜算依然不是太大——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卡奥斯国皇太子的英武和果敢委实令人印象深刻，不愧是大陆霸者之国的继承人。相比之下，本国皇帝实在是差了不止一点……莉莲娜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实在是让人不能乐观。

敌人是如此的强大，而自己的同伴却也不能让人放心……雷金纳德的思绪不禁又转向那个与自己同等地位的年轻同僚身上。莱恩斯-利奥特，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获得侯爵地位倒并不让人感到奇怪——毕竟有那么辉煌的战功在手，再加上与皇帝的亲密关系，将来升公爵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这个年轻人做事情实在冲动——皇帝的婚事尚未着落，自己竟然首先闹出大绯闻来，竟然还是和敌国的公主，又是在这样一种复杂情况下……真不知道他来这里究竟是在为谁求亲？

雷金纳德越想越是头痛。本来麻烦就够多了，平白无故又冒出来这件事情，回去以后肯定会被首相仔细盘问，到时候自己夹在海因与克瑞斯，南十字军与首相府这两大派系之间，应该怎样回答，这可又是一件让人大为伤神的事情。

正在伤脑筋的时候，一名公爵府内侍走进小厅，请他进去。老侯爵只好放下思绪，站起来跟着内侍往里走，在走廊里，他正好碰上卡奥斯皇太子奥利佛——后者显然刚刚出来。而且奥利佛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竟然主动朝老头儿点头致意，这下子可让雷金纳德大吃一惊。

“这么自信？莫非他已经得到了阿尔伯特什么承诺？”

心头愈发忐忑，雷金纳德心神不宁的跟着侍者走入会客厅，刚刚走入大厅，他又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会客大厅中竟然只有一个人，是公爵小姐莉莲娜。静静坐在高背长椅中，面带微笑看着他。

按照古礼，贵族小姐们的婚事，应该是由父母来做主的。即使父母亲宠爱孩子，一切都听从女孩儿自己的意愿。但在形式上，所有与外人的交涉应对，都必须要由家中长辈出面才行。

米兰这里虽说风气开放，允许女孩子跟在旁边，但也至少要有长辈在场——所以雷金纳德先前通报求见，首先就是求见米兰大公阿尔伯特，其次才说要求见小姐莉莲娜。假如是阿尔伯特单独出来见他那倒很正常——在这种事情上，女方本身总应该回避一下。

而现在竟然是莉莲娜独自出面，这下子倒让雷金纳德大觉意外。他来这里的目地乃是要为本国皇帝争取婚约，中间肯定要谈条件。但如果是和莉莲娜本人谈条件……甚至在她的身份问题上还有可能要讨价还价……这可未免太尴尬了。

似乎觉察到了雷金纳德的尴尬，莉莲娜微笑着站起来：

“父亲大人从昨晚起就一直身体不适，不能出来会见客人。我只好代他出来招呼一下，倘若侯爵感到不便，不妨过几日再来。”

雷金纳德略一思索……既然是昨晚就身体不适，那刚才奥利佛进来时肯定也是莉莲娜独自会见的了。对奥利佛而言这可是个大好机会，连宴会上都敢公开求婚的莽撞家伙，私底下还不定说出些什么肉麻话儿呢……难怪那家伙刚才一脸孔的得意之色，看来是得到什么好处了。

可以料想奥利佛绝不会放过这次阿尔伯特“患病”的好机会，接下来几天里说不定天天上门拜访，而这边公爵小姐就难免要替代父亲出来应酬……他们俩一个英雄豪气，一个妩媚多情……自己倘若当真过个几天再来，恐怕人家早已打的火热，就象本国另一位侯爵现在干的好事……

一旦女方心有所属，哪怕朝廷里答应再多条件，自己再怎么辛苦游说，也只能是白费气力——雷金纳德年轻时也算风liu潇洒，是个过来人了。思索之下立刻作出决断——无论怎样尴尬，即使冒着失礼的危险，也绝不能让奥利佛占了先机去。

“啊……无妨无妨。这件事情本就是和小姐有关，有小姐您在场也就足够了。”

一边说着，老头儿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请莉莲娜仍然坐下——这个礼节可不一般，乃是下属对着上司才用。以雷金纳德的侯爵之位，能让他用出这种礼节的，只有……

莉莲娜何等聪明伶俐，马上避开身去，不受他的礼。

“侯爵大人太客气了，我不过一平凡米兰女子，岂敢领受索菲亚国侯爵的大礼。”

“老臣之礼，绝对算不上僭越，不过稍微提前一点罢了。何况小姐您对我还有大恩，老臣行此礼，实在是出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假。”

“哦？侯爵开玩笑吧，我怎么会对侯爵有恩呢？”

莉莲娜眉毛微挑着问道，雷金纳德自然是毕恭毕敬：

“小姐或许没放在心上——当初在圣佛朗西斯城的时候，朝中大臣们曾经就是否让老臣我恢复侯爵地位的事情反复争论过，皇帝也是犹豫不决。后来正是小姐您一言促使陛下做出决断，才给了我返回王都，重入宫廷的机会啊。”

“有这种事么？我可不记得了。”

嘴上说得轻松，莉莲娜眼中却终究显出几分得意来。雷金纳德看在眼里，马上继续说道：

“直到最近，老臣才偶然得知其中真相，对小姐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故此不揣冒昧，主动要求担当这求婚使者，也好报答小姐的大恩——这个感谢之礼，万望小姐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说着，雷金纳德深深鞠下躬去。莉莲娜也不好再让，便坐在椅子上接受了他的行礼——此刻的莉莲娜，倒真有几分女王之相。不过随后，她的嘴角边又显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来：

“侯爵的意思，此番前来，原来是为了报答我么？”

“正是，小姐聪明绝顶，当日在我国做客游玩时，想必早能看出我国皇帝陛下对小姐的一片心意。老臣等冒昧前来，就是因为阿斯尔陛下痴心不改，始终挂念着小姐啊。”

雷金纳德以前没给人做过媒，不过他很清楚其中要诀——无非一个“哄”字加一个“骗”字，只要把新人骗得过了门，事后就算发现上当也不可能找媒人的麻烦，最多是皇帝本人倒霉……

“原来还是为了你们的皇帝啊。”

莉莲娜故意装傻，雷金纳德干笑两声。莉莲娜肯定不是光靠骗就能骗得过去的，还是要谈“本质问题”，不过对方毕竟是小姐，不好主动谈起，只有自己来。

“这里没有旁人，请恕老臣无礼——小姐，如今三国皇室竞相争婚，小姐您和米兰公国出尽风头，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小姐，您终究只能在三家中选择一家啊。”

莉莲娜脸色一紧，看了雷金纳德一眼，脸上神情不置可否。雷金纳德则不慌不忙，继续下说词：

“倘若小姐不嫌冒昧，可否允许老臣为小姐您分析一下这三家各自的优劣形式？”

“哦？”莉莲娜的嘴角微微显出笑意——似乎是有些嘲讽的意思。“且说来听听。”

“是——首先是阿古利亚，阿古利亚皇国虽然也曾经是大陆三强之一，但近年来国力已经落于索菲亚，卡奥斯两国之后；而且那是一个沙漠国家，与米兰城毫无接壤，即使两国联姻，对于米兰也没有实际利益；再加上其国民向来朴素，对于商业毫不重视，于米兰也素有轻视之心；最后，德比安皇帝与您素昧平生，全无了解。而他在诸国间的风评也……”

莉莲娜忽然挥一挥手：

“行了，说说另外两家。”

“卡奥斯国势强盛，军力为大陆之冠，与米兰是多年的盟邦。而且由于他们本身财力不足，更需倚重米兰的商人。因此可以预料，无论这一次的求婚是否成功，帝国都不会与米兰撕破脸，断了自己最大的金钱来源。”

“奥利佛皇太子身为龙骑将，英明果决，豪气十足，可以称得上是当世英雄。世间女子，若能嫁得这样的英雄，也算是一生的幸运了。”

“哦？侯爵也是这么想么？”

莉莲娜含笑说道，特别突出了一个“也”字，眉宇间充满捉狭之色——且看你怎么转弯。不过雷金纳德既然敢说出这番话，自是早有打算，不慌不忙深施一礼：

“老臣此刻已暂时放下了使者身份，而是一心为小姐打算。所谋所虑，皆是为了小姐您，自然不敢有所偏私。”

莉莲娜咯咯一笑，身子斜靠到软椅中，随手从旁边果盘中拿起几枚葡萄扔进嘴里，挥一挥手：

“那就继续说吧。”

“奥利佛皇太子诚为英雄，只是小姐您是否应该嫁给一位英雄，恐怕还要斟酌——自古美人爱英雄。帝国皇太子归国以来声威日盛，甚至隐隐有超越青龙骑士的势头，仰慕他的女子必定不在少数。纵使他本人性格严谨，也难保她人主动，日后……”

莉莲娜微微一笑，竟是丝毫不在意：

“男人有个三妻四妾，那也寻常啊。米兰的男人大都如此，我平日里也见得多了。更何况他日后是帝国的皇帝，多娶几个自在情理之中……反正他已应承将以皇后之礼前来迎娶，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雷金纳德心中一跳，脸上留下几滴汗珠来，不过仍然强笑道：

“小姐纵然心胸开阔，可象奥利佛皇太子这样强势的男人，日常生活中想来是不会迁就女人的——倘若是寻常女子倒也不妨，反正一切都要仰赖丈夫，一辈子都是围着男人转，自然不会有什么冲突。可小姐您却决非普通女子可比，倘若哪天受了委屈，天舞之城远在北地，气候寒冷姑且不论，距此万里之遥，到时候小姐怕是连个诉苦的人都找不到。”

莉莲娜脸色微变，哼了一声：

“老侯爵倒是想得周到……那不妨再说说你们索菲亚吧，且看看你们有哪些好处。”

不料这时候老头儿却后退一步，深鞠一躬：

“关于索菲亚的情况……小姐在那里亲自住过那么长时间，诸如朝中局势，臣僚动向，以及皇帝本人的性格脾气，都有了最深切的体会，想来已不用老臣再多饶舌。”

莉莲娜站起来，缓缓在室内走了几步，又缓缓坐下：

“索菲亚的局势我倒是挺了解，可我了解的越清楚，恐怕就对老侯爵越不利呢。”

“哦？小姐有何疑虑，不妨明言，老臣愿为小姐解惑。”

终于谈到自己的国家，雷金纳德一脸郑重之色，莉莲娜冷冷一笑：

“好，那我可就直说了——第一，科夫诺人素来是我们米兰人的死对头，而他们在索菲亚朝廷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高，就凭这一点，我怎么敢嫁入索菲亚。”

雷金纳德淡淡一笑——这个问题早在他意料之中。

“小姐所言极是。科夫诺人的财力，一向是索菲亚最重要的经济支柱，特别是自从他们支持建立了南十字军以后，势力更是大增。如今，在朝廷中，恐怕除了克瑞斯首相的林斯塔派之外，已经无人能够与科夫诺人相抗衡了。”

“不过小姐您可知道，此次为我国皇帝陛下挑选妃子，原本是打算仅在国内贵族中遴选的，却由于首相大人的一力坚持，我们最终才决定向米兰派出求婚使者——首相坚持要与米兰联姻，其中奥妙，小姐应该能猜到几分吧。”

莉莲娜眼珠转了几转，故意笑道：

“你是指克瑞斯与海因不合？可我们得到的消息，‘天才二军师’之间关系好得很呢。”

“两位军师之间绝无隔阂！”雷金纳德马上正容回答，“不过政治就是这样——无论克瑞斯首相如何信任海因主教，出于最起码的平衡考虑，他也不能让科夫诺人完全控制王国财政，这和私人感情无关。”

“所以想要我们米兰做候补？这我们可不干。”莉莲娜轻松笑道，“刚才你自己也说了，既然我们对卡奥斯国更重要，又何必搅进索菲亚这滩子混水？”

“米兰人当然可以选择置身事外，不过这样一来，米兰对索菲亚的任何决定也都无法施加影响了。”

雷金纳德缓缓说道，语调甚是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