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去了北京。蒙总打点得非常周到,机票,北京的宾馆,还有送她去机场的车,热烈得就像是欢送。
很多电话问询。他们闪闪烁烁地向明玉打听真实原委,而明玉则是通过他们了解公司的乱如汤粥。但又一想,这些还了解来干吗?人家都已经不要她参与游戏,她还自作多情干什么?她干脆关了手机。到了北京,有柳青安排的客户单位接机,也是非常周到,反而让一贯独行侠一般的明玉颇不适应。
明玉前脚离开这个城市,明哲后脚携妻带子来到这个城市。这是个周六的早晨。吴非不放心明哲一个人回国,非得请岀年假过来帮着明哲安顿了才能放心。所幸,他们来前卖掉了明哲当年比较烧包时候买的suv,反正以后明哲回去也未必会用得到它,放着只有折旧。所以他们现在手头略微宽裕。
与大多数回国探亲的人一样,明哲一行一回国便享受到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吴非的弟弟特意从北京赶来等在机场,在姐姐一行上明成的车子之前与姐姐可以共叙几分钟的天伦。吴非没想到弟弟会来,只能把手中又累又困哭得声嘶力竭的宝宝交给明哲,与弟弟说了几句。可是事出仓促,她带来的礼物没法开箱交给弟弟,很是尴尬,觉得对不起弟弟兴师动众过来机场迎候的盛情。
苏大强非要跟着明成一起来上海迎接儿子。可真见了明哲,他又保持一贯地没有话说,只在旁边搓着手嘿嘿地笑。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他的第一个第三代,他看了都不敢接近,怕哭叫不停的小孩会伤在他手里。吴非自然也是不肯将孩子交给公公去抱,尤其是她早就知道苏大强手上生有灰指甲。当年苏家两老去美国他们家的时候,即使公公客气帮她洗碗,她都要回头等他们睡下后悄悄将碗重洗。她怎敢让公公的灰指甲碰到宝宝娇嫩不设防的皮肤。
上了车后,宝宝依然时不时地哭叫,不哭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如果有谁在她睡觉时候说话,她便睁开眼睛继续哭。搞得整辆车子的大人没一个敢说话。本来大家准备先到明成家吃个中饭说几句话,再去明成给明哲订的宾馆房间,现在只有先把吴非母子放宾馆里睡觉,明哲跟着明成他们回家。
明成家里,朱丽早指挥着钟点工打扫岀房子,花瓶里插上春天里自然开放的花。一大束最普通的嫩黄剑兰插在阳台旁的水晶玻璃直身瓶里,居然也非常好看。一束小小蔷薇花球插在圆圆的彩陶罐里,也是相映生辉。公公入住后,她既因为工作忙,又因为回家的吸引力不是最大,不知不觉加班时间大增,这等布置家居的爱好好久不曾拿出来操练。今天去小区附近花店,老板都说快不认识她了。
但是,她能不操心工作吗?记账后发觉,明成这个月的收入大减。问他原因,他说因为母丧,因为要照顾父亲,所以得罪了最大客户,业务提成大大降低。一家收入重心极度偏向朱丽。可是,上月的电费单子却是令人吃惊,还有其他零碎支出,比如公公急诊,房子月供之类,而且,他们还计划每月存下一笔钱为公公换房用。又不曾想雪上加霜,朱丽的手机给偷了,不得不买一部新的。她虽然有精打细算的考虑,可到了手机店一圈逛下来,还是买了最心仪的,自然也是相对比较贵的。于是,未到月底,手头现金已经亮岀红灯,若再不拘起手脚,本月准备用于储蓄换房的数字将被挪用。可朱丽与明成都大手大脚惯了,明成不会因此退回家自己做饭吃,朱丽休息下来还是会去花店买几束花装饰房间,养成多年的生活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打破。
朱丽只有加班工作,以增加收入来维持家庭收支平衡。但朱丽当然不会忘记催促明成收起懒筋,好好寻找业务机会。以前,这等督促明成使劲加油的工作都是苏母暗暗在做,现在换成了朱丽,朱丽偶尔会想,怎么她就不用别人督促?明成为什么就可以像个没责任心的小孩?但据说丈夫都是需要妻子好好教导成材的,每个成功男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女人撑着,朱丽便隔三岔五地抓住明成好好询问他的工作进展。但时不时地,明成要埋怨朱丽一句,说她太争胜好强,太追求完美。
但朱丽并不觉得追求完美有什么错,她有这能力有这财力,为什么不可以追求相应的享受?而且,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就如今天,大哥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但她还是尽力将自己的家布置得美丽精致,就如同她平日里严谨地护理她美丽的脸一样。
客人终于到来。明哲此次因为工作有了着落,虽然一路辛苦,但脸上没了上回奔丧时候的阴郁恍惚,整个人神清气朗,与开朗随和的明成站在一起,一时瑜亮。
当然,中饭还是在外面吃。苏大强已经跟着习惯了下馆子,走进饭店不再缩手缩脚,但看见服务生们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客气地赔笑。明成与朱丽早就看得习惯,明哲却恨不得揪直父亲那看似总在打躬作揖的背脊。
坐下点菜罢,明哲便转入正题,“明成朱丽,这回幸亏有你们两个支撑着这个家,谢谢你们。”
朱丽听着微笑,明成立刻道:“大哥怎么谢我们来?我们都是苏家人,多做一些有什么?”
明哲笑道:“前阵子我工作没着落时候,与吴非说起家里的事,都说幸好家里有你们。但不能总辛苦你们。本来想拉明玉一起再来商量一下爸的事,前天明玉来邮件说她去北京培训,让我们讨论后知会她一下就行。我与吴非商量了一下,有个方案,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主要是听听爸愿不愿意。”
明成与朱丽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次与明玉的讨论,那次的讨论结果,他们已经发邮件给大哥,不过讨论的过程没说。但看来大哥不肯置身事外。明成不由问道:“大哥是想把爸接到上海去?”
明哲忙道:“我在上海暂时住公司提供的公寓,比较小,而且不是长期住,经常需要回美国。爸住过去不实际。以前爸妈在家,都是你和朱丽在照料,我们最多只有一个电话。你们做了很多,让我们在国外没有后顾之忧。不过暂时这种局面还不会变化,明成朱丽,主要还是靠你们照顾爸,明玉……先不考虑明玉。我和吴非商量了一下,爸一直住在你们家不是办法。考虑到爸还不是很老,我们想,爸自己住,请个保姆照料,应该比较合适。”
苏大强立刻插话:“我不能一个人回去住,我害怕。”
明哲道:“我们知道。我们想由我们出钱给爸换套大一点的房子,保姆可以有地方住,我们偶尔回来也可以住家里。我带来五千美元,往后每个月拿来三千美元,但还是得请你俩出力帮爸买下房子,按揭可以吗?保姆的费用也由我来。爸你看这样行不行?明成朱丽你们呢?”这话说出来,明哲感觉前一阵因为失业而拒绝父亲签证去美的那份内疚心事终于可以放下。
当诱惑摆在面前,而且这诱惑又正是眼下面临的最大困难的唯一解决办法,有几人能抵御诱惑的魅惑?朱丽心中翻江倒海地思想斗争,明成心中一样翻江倒海。反而是苏大强毫不犹豫地反对:“老年人还是跟着儿女住比较好,从来大家都这么在说在做。”
明哲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是父亲,“爸,你年纪大了,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跟儿女住一起,吃穿住行都没自己住着方便,作息时间也不同,大家都拘束。你现在身体健康,自己单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安排时间就怎么安排,多自由。再给你请个保姆照顾你,你独自享福有什么不好?”
明哲简直说出了明成朱丽的心里话,两人也心里清楚明哲真心明白体谅他们两个照料老人的辛苦,而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你们辛苦了之类的话,不由得在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但苏大强还是有意见,“可是现在报纸上说有很多恶保姆的,请一个保姆进门等于请小偷进门,丢性命的人都有。”
明成忍不住道:“爸,你还有儿子帮你盯着呢,怕什么?保姆我会帮你找,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
明哲笑道:“爸,你看明成都会替你扛着的,你别担心。那就这么定吧。一步到位买有三间卧室的房子,最好是能立刻搬进去住的二手房,省得你们还得为装修操心。明成你去打听一下政策,以爸的名义能不能办理按揭?一次性拿出所有的钱,我有点力不从心。那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先放一放,等买下新房了再说。”明哲估计老爸肯定还会提出反对意见,他不能再让老爸继续了,否则没完没了。他们是照道理说话,而老爸则是罔顾他自己感受,照老规矩说话,两下里怎么能说得到一起?明哲开始理解妈为什么以前总不给老爸发言权,因为爸说的东西都不是他自己真心想要的,更别说是涉及旁人的。行使民主有时也得考虑一下面对的是谁。
明成刚回了个“行,我去……”,腿上便着了一脚,显然是来自朱丽。明成略一停滞,立刻醒悟,忙改了话头,“大哥,买房子的钱,我们一起岀吧。其他我都会办好。”朱丽在旁边一听,不由轻轻“呜”了一声,心里满是失望。
明哲听了笑道:“以往我不在家,爸妈都是靠你们两个照料看顾着,你们从无怨言,这回也让我来尽点力。你们出力我来出钱,但跑腿的事还是需要明成来做。再说给爸买的新房里还有我回来要住的房间,难道也要你们拿钱出来?明成你不用与我争,回头你开始找房子,找到了就通知我付钱。不够的话,我会问明玉先借一些。”
明成想着也对,大哥说得合情合理。所以他不再看向朱丽,笑道:“这样吧,大哥,我们本来也存着给爸换大房子的打算,已经开始存钱。既然大哥也有这想法,那我们一起来吧,我能岀多少就岀多少,一点不出我心里会内疚。”明成一言既出,朱丽终于忍不住一个白眼飞了过去,他这是什么话啊,他难道忘记了拿着父母亲的十二万块,和后面陆续“借”的几万块钱了吗?他脸皮够厚。但此时苏家人一起讨论苏家事,她好像不方便插嘴,而且,插嘴的话,她怎么说呢?把事实透露给明哲?她暂时没这个胆量。
明哲上回来的时候从父亲嘴里听到明成没有积蓄,吃光用光,有时还问父母拿钱,本来就没指望明成能为父亲换房出力,没想到现在明成也会存钱给父亲买房,看来,明成也成熟了。他不由扭头高兴地对父亲道:“爸,你看,你的儿女们都很不错,你晚年好好享福。”
苏大强没敢掉以轻心,买房子的钱、保姆的好坏,哪是说好就好的?但儿子们既然这么决定了,他只有答应,可他殊无欢颜,反而沉重。离了明成家,他往后一个人可怎么过?
但明成还是问了一句:“明玉肯借钱给你吗?呵,我还是先打听了二手房政策再说。”
“先这么打算。”明哲道,“明玉是我们的小妹,以后不能再让她游离于苏家之外。我会慢慢找她谈话。”
明成忽然心虚,但还没等他说话,他的手机响起。是他上司,一个四十来岁的精明女人周经理。
“小苏你还睡懒觉呢,快点过来,我们跟沈厂长吃饭,正商量合作的事。好事。”
明成笑道:“周经理有偏见吧,我刚从上海接了大哥回来。我大哥从美国回来,我们正吃饭,我就不过来了。对了,我们跟沈厂长有什么合作的事吗?”
“你来就知道了,不来我也懒得说。我们部门就你不来,我们过时不候。”
周经理虽然说话时候笑嘻嘻的,但明成知道她说不候就是不候,往往干脆得让人吐血。明成只得赔笑道:“周经理不要这样嘛,我吃完饭就到。你就悄悄透露一下,究竟是什么好事。”
周经理笑嘻嘻地道:“对你小苏我总是硬不下心肠。告诉你吧,沈厂长把他工厂旁边的厂房吃下来了,听说是现成的厂房,我们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有意上新生产线,设备早已经定下,但资金不够,一直没法取来安装,这才想与我们合作。我提出我们就私人合作吧,以后产品归我们包销。你们一起过来跟沈厂长谈,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我们一起剥老沈的皮。你看,我吃肉时候总不会忘记你们几个。”
明成连忙道:“那还用说,周经理一向是最照顾我们兄弟们的。好,我一定赶着过来。”
放下电话,明成心中高兴,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掩饰不住。这个沈厂长他有接触,农民一样一个人,一向都是周经理自己在拿他的货,已经打了好几年交道。估计如果不是生产线价格太高的话,周经理肯定自己独吞这块肥肉,她才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但既然她吞不下,只有做个好事,部门里面熟人一起分享,好过与别的不知根底的人合作。现成的厂房,现成的技术,现成的管理人员,还有现成的销路保证,从目前的市道看,这简直是现成的赚钱机会。
朱丽旁边听见问了一句:“什么事?那么要紧?”
明成笑道:“周经理想整个部门几个人私下凑钱投资老沈厂里的一条新生产线,让我们一起过去商量。”
“我们哪有钱。”朱丽微喟,看起来存些钱还是有必要的,现在到哪儿都需要钱。
明哲听见了跟明成道:“明成,既然是正经事,你就过去吧,别耽误了。我们自家人,不用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