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十节(2 / 2)

大汉帝国风云录 猛子 34080 字 2019-09-25

望着阎象匆匆离去的背影,李业长叹道:“我们这么做,置天子和朝廷于何地?”

袁术冷笑道:“这年头,天子算什么?看看董卓和李弘,我大汉最有权势的两位重臣。谁把天子和朝廷放在眼里?董卓随意废黜天子攫取权柄,李弘肆意践踏皇权蔑视天威。这两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所欲为,早就无法无天了。天子现在就是个摆设,朝廷就是个空架子,将来……”袁术嘿嘿笑了几声,“将来只有把这两人杀了,我大汉才有重振的希望。”

袁术对公孙度说,我将重拟檄文。向天下遍告制衡和平叛之策,以便和骠骑大将军迅速联手,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平息京畿危机,共讨蚁贼之乱,稳定社稷。接着袁术笑道,我既然已经同意了骠骑大将军的建议,徐大人是不是也可以撤出阳翟城,让孙坚平安归来了?

公孙度说,骠骑大将军和龙骧将军接到大人的回书后,阳翟城当然会还给大人,孙坚也会安然无恙地回到鲁阳,只是,大人是不是也应该做出点表示?

袁术点头道:“你们撤回关隘,我就撤军,然后我在南阳等候骠骑大将军的消息。只要骠骑大将军有请,我立即派人到洛阳和你们商谈诸般制衡和平叛的具体计策。”

“那粮食呢?”公孙度问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豫州和荆州等地任意买粮?”

“骠骑大将军可以,但董卓不行。”袁术说道,“如果你们把粮食转手送给董卓,我立即封锁各处要道。我绝不会让董卓得到一粒谷子。”

第二天,公孙度拿着袁术的回书,告辞而去。

朝廷招抚使太常马日磾、御史中丞皇甫嵩和尚书令丁宫此刻也到了南阳宛城。

袁术没有出城去接,而是命令李业先去问问,他们来干什么?如果是受董卓的指派来谈和,那就免了,叫他们立即滚回长安去。如果是奉天子令来下旨,我就去接。

皇甫嵩对李业说,你去告诉袁大人,我们是奉天子令来下旨的,和董卓没有关系。

进了城,袁术跪拜接旨。尚书令丁宫还没有读上几句,袁术就跳了起来,“招抚?招什么抚?我是大汉叛逆吗?我是祸国的蚁贼?这哪里是天子的圣旨,这分明是董卓的矫诏。此旨我不接。”

马日磾怒骂道:“袁术,你竟敢忤逆圣旨,你眼里还有天子吗?”

袁术冷笑道:“我袁家世代忠良,忠诚于天子,忠诚于大汉,但我不忠诚于奸侫,不忠诚于董卓。今日天子受奸侫胁持,朝政为奸侫所控,我袁家更是惨遭奸侫杀害,我岂肯接这奸侫的圣旨,听从这奸侫的摆布?”袁术转身指着杨弘说道,“把檄文读给几位大人听听。”

马日磾、皇甫嵩和丁宫三人听完袁术所拟的檄文,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骠骑大将军到底还是快了一步,他不但成功说服了袁术,同时也把大汉天子和律法践踏至尽,大汉危矣。喜的是,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袁术不但停止进攻洛阳,还要和李弘一起去征讨蚁贼,京畿危机算是暂时解决了一半。

“我袁术今日指天为誓。我尊奉当今天子,愿意为大汉社稷粉身碎骨。”袁术手指苍穹,义正严辞地大声说道,“待我平定了蚁贼之乱,我将和骠骑大将军联手西击,铲除奸侫,共迎天子回京主政。”

袁术坚决不接招抚圣旨,但他接下了天子的赐封圣旨。

他现在名正言顺的以后将军一职兼领南阳太守,还做了阳翟侯,食邑两千户。孙坚受封破虏将军的圣旨他也代孙坚拜领了。

此时对马日磾等三人来说,袁术愿不愿意受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说服他接受皇甫嵩所提的内部制衡之术,以便完全解决京畿危机,尽快让天子回京主政。重振朝纲,挽救倾覆在即的大汉社稷。

三个人都是袁术的长辈,也是名震天下的大汉重臣,他们所提的建议袁术不能不重视,但他无法忍受和董卓同殿为臣。这不仅仅是因为董卓杀了袁隗和袁家五十多口性命,更重要的是它涉及到了大义。如果和董卓握手言和,那三公檄文做何解释?讨董檄文又做何解释?那份举世皆知的承制诏书又做何解释?袁阀将来何以立足于朝野之间?

“董卓不诛,我绝不回朝。”袁术非常坚决地说道,“这一点。请三位大人务必理解。现在兖青徐三州蚁贼肆虐,社稷动荡,平定暴乱远比铲除奸侫重要,所以我不想打洛阳了,我要暂时放下讨董之事,和骠骑大将军一起到兖青徐三州平定叛乱。待叛乱平定了,我自会和骠骑大将军解决董卓之事。”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马日磾、皇甫嵩和丁宫三人久历朝政,知道此时不宜再劝。现在只要让袁术了解长安朝廷上的士族官僚对解决京畿危机的态度,只要能让讨董大军暂时转移和搁置朝廷内部这个激化的矛盾,转而去集中力量平叛,此事终究会随着时间的逐渐延续和形势的千变万化而出现不可预料的转机。大汉的士人也罢,武人也罢,谁都不想去摧毁这个自己赖以生存的社稷。比如现在,当青州的蚁贼之祸危害到大汉安危的时候,针锋相对的武人和士人随即放弃了争斗,这就象当年的奸阉和党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大家义无反顾地放下了彼此的仇怨,上下齐心,一起剿杀危及自己生存的巨大威胁了。

挽救大汉的转机必然会随着青州蚁贼的平定而出现。

马日磾说:“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尊奉天子,忠诚于天子,那天子要你把赋税送交大司农府,你愿不愿意?”

袁术笑道:“我当然愿意,但我现在拿不出来。从去年十二月开始,我就起兵讨董。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月了,你说我要花费多少钱财?还有,我马上要整顿军队去兖青徐三州平叛,我的军队,孙坚大人的军队,豫州的军队,还有北疆徐荣大人的军队,几万大军都需要粮饷辎重,你说我要准备多少钱粮?请三位大人回奏陛下,臣的确是有心无力啊”

马日磾摇头苦笑,“那这样吧,你不要封锁通往武关的驰道了,你把路让开,让关中的门阀富豪可以到南阳来买粮,行不行?”

袁术面对马日磾三人咄咄逼人的眼光,犹豫良久,“你们知道,最近袁绍为家主继承的事和我争得很厉害……”

“好,我为你解决。”马日磾气道,“我和皇甫大人留下,为你四处游说。丁大人带着你的奏章和你那份遍告天下的檄文立即回京,为你向陛下讨要一份嘉赏诏书,这样你继承家主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袁术微微一笑,“等天子圣旨一到,我立即让开驰道。”

四月下,晋阳,龙山骠骑大将军府。

由于公主非要待在龙山,李弘又不愿意迁到晋阳城,龙山大营里一时热闹非凡。大营里有军营,有骠骑大将军府,有长平公主府,大营附近还有已经逐渐形成规模的军市。这里人多、嘈杂,安全也不能得到保证。长平公主府的张范和刑颙,骠骑大将军府的朱穆等人为此数次要求李弘把公主府和骠骑大将军府迁出大营,移居到龙山东麓一个幽静的山谷里。那个山谷距离龙山大营五里,离晋阳城也要近一点。

李弘到实地看了一下后,也就同意了。不管怎么说,把公主和府内的女眷安排在军营居住毕竟是件违律的事。

天子圣旨送到骠骑大将军府。天子拜李弘以骠骑大将军职领大将军事。

本朝大将军一向都是由外戚担任,李弘不是外戚,按律也只能兼领了。现在天子年幼,董卓主政,拜李弘为代理大将军显然是董卓想拉拢李弘,和天子的宠信扯不上半点关系。大将军掌四方征伐,所以天子特意下旨,考虑到大汉现状,命令李弘主掌司隶、并、幽、冀、兖、青、徐七州兵事大权,速速平息京畿危机和蚁贼叛乱。

李弘接到圣旨后十分恼火,脸色非常难看。晋阳诸府闻讯纷纷祝贺,李弘命令祭锋挡架,一律不见。

这段时间,公主三番两次催请李弘率军南下平叛,但均被李弘以春耕为由婉言拒绝了。

与此同时,长平公主也承受着来自北疆各方反对出兵的巨大压力。北疆诸府官吏纷纷上书公主,大肆抨击放弃北疆的言论,认为此乃亡国之计,断不可行。王柔、令狐邵也带着诸多晋阳门阀世族给公主送礼,恳求公主从北疆现状出发,切切不可听信小人馋言。塞外戍边大军一旦南下,大漠丢了是小事,胡人叛乱可就是大事了。晋阳大学堂的诸生们和晋阳的诸多儒士就袁绍的“承制诏书”一事给公主上书,认为袁绍不但讨董,更要废黜当今天子。如此一来,袁绍和董卓有什么区别?骠骑大将军一旦帮助袁绍击杀了董卓。当今天子怎么办?年幼的公主茫然失措,无所适从了。

李弘这里刚刚把公主的催请挡住了,那里天子又来这么个圣旨,不是没事找事吗?

董卓在给李弘的信中解释说,由于招抚韩遂、马腾失败,西疆叛军蜂拥而至,皇甫鸿、董越的大军只好迎上交战。目前自己实在无力东顾,这些头痛的事只有交给你了,我先把西疆的事解决了再说。

李弘忧心如焚,和袁术议和的事至今没有回音。袁绍非常顽固,郑演的游说没有取得丝毫的效果。京畿危机尚没有解决的办法,哪有时间顾及兖青徐三州的叛乱?现在徐州刺史陶谦的求援书信,冀州牧韩馥的求援书信,朱俊催请大军迅速南下攻击长安的书信就摆在案上,他看着就头痛。

徐州遭到了蚁贼首领司马俱、徐和三十万大军的猛烈攻击,东海郡、琅邪郡和彭城郡全面告急。陶谦急病乱投医,四处求援。大汉国武力最强的就是李弘了,而李弘和自己在西疆又有一段交情,虽然说远水救不了近渴,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陶谦在书信中说,看在徐州数百万无辜生灵的份上,恳求大人急速来援,就是三千铁骑也行啊。

河内郡和冀州的魏郡遭到了黑山黄巾军越来越凶猛的进攻。连接两地之间的驰道成了双方争夺的重点。袁绍和韩馥数次打通了驰道,但每次都被黄巾军迅速切断了。袁绍的军需越来越紧张,投入到河内东部的兵力也越来越多,而韩馥因为魏郡其他各地同时遭到了黄巾军的掳掠,无法集中兵力配合袁绍,结果让形势变得越来越糟糕。韩馥无奈之下,只好向李弘求援,希望李弘以最快的速度派出麴义的大军帮助围剿黑山黄巾军。韩馥认为,黑山黄巾军似乎有渡过黄河与兖州境内黄巾军会合的企图。两地蚁贼一旦合二为一,冀州必将遭到重击。

朱俊此时无视兖青徐三州的流民暴乱,还在反复劝说李弘放弃制衡,迅速攻占关中。朱俊认为,只要李弘尽起大军,董卓必将逃入西疆,则天子可救,社稷可兴。

出兵,都要自己出兵,但北疆春耕还没有完成,塞外灾民还需要赈济,冀州两地还需要屯田,自己哪有钱粮去打仗?现在徐荣、杨凤的两万大军已经彻底断绝了粮饷,全靠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前来颁旨的尚书郎没敢停留,带着天子拜封刘虞为太傅的圣旨继续北上幽州了。而同一时间,刘虞之子刘和从幽州赶到了晋阳。

刘和在赵岐老大人的亲自陪同下,赶到了这个叫龙泉的山谷里。

刘和此时的身份是大司马府的侍御史(本朝上卿诸府的侍御史主要是举劾非法或奉使出外执行指定任务)。他被免去卫尉一职后,一直以公主府掾属的身份随侍在公主左右。这次到了幽州,刘虞把他安排在了自己的大司马府内任职。

看到风尘仆仆的刘和,听到刘和的第一句话,李弘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辽东乌丸叛乱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一章 危机四伏 第九节

讨虏将军公孙瓒奉骠骑大将军令,率军南下冀州,威胁渤海郡和河间国。公孙瓒以此为借口,向辽西、辽代一带的乌丸人强行征调战马。乌丸铁骑他是不敢征调了,那年他奉旨到西疆平叛,结果乌丸人半路叛逃,害苦了他。乌丸人一看没有骠骑大将军的征调军令和刘虞的征调手令,当即予以拒绝。在北疆,你公孙瓒算什么?一个戍边将领而已,说话又没有份量。负责征调战马的严纲和公孙越大怒,立即和丘力居、苏仆延等乌丸首领翻了脸,双方打了起来。辽东乌丸本来对公孙瓒就恨之入骨,这下正好,反了,他们不但击败了严纲和公孙越,还把出面调停的辽东太守也杀了。

出兵南下的事公孙瓒没有禀报刘虞,刘虞去信责询时,公孙瓒也不予理睬。刘虞一气之下断绝了公孙瓒大军的粮饷。公孙瓒丝毫不惧,在渤海和河间两地以兵威逼郡府县衙,不给粮食我就屠城。他顺利解决了大军粮饷,却无法抽调兵力去剿杀辽东的叛乱。刘虞闻讯后气得肺都要炸了。他立即把安抚流民和屯田春耕的事交给了长史魏攸,自己带着司马孙谨、门下督贼曹尾敦,以及三千铁骑,千里迢迢赶到辽东招抚去了。

刘虞在给李弘的信中言辞尖锐,批评他蔑视天子,无心社稷,目无法纪,恣行骄纵,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淳朴善良、忠心报国的豹子了。刘虞说,你是大汉国的上卿,饱受皇恩,该干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也不想说了。我到辽东招抚胡人,大概需要三到五个月,希望到了十月的时候,我能接到你稳定社稷的好消息。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应该为大汉干些什么,为天下苍生干些什么。想想那些死去的人,田静、傅燮,还有许许多多血染沙场的将士。和他们的忠烈、和他们义无反顾为国赴死相比,你不觉得羞愧吗?

李弘捧着刘虞的书信,想起刘虞那张坚毅而干瘦的脸,心中怅然若失。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袁绍的主薄陈琳来到了龙山。

长平公主刘萧看完袁绍的书奏,又听了陈琳的解说后,忽然问道:“陈大人,你们所谓的‘承制’是承何人所制?当今天子就在长安,而袁绍却自封车骑将军,还肆意以承制之命赐封官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如果骠骑大将军率军南下攻杀了董卓,你们到底是尊奉当今天子还是另立藩王?如果你们继续尊奉当今天子。那你们今天所谓的这个‘承制’又做何解释?”

陈琳面孔涨红,张口结舌。

公主叹了一口气,“当今天子是我弟弟,他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祸国的是主掌国事的董卓这个奸侫,和天子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以弘农王的‘承制诏书’告天下,我不懂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虽然我极力催请骠骑大将军南下勤王,但我无法认同你们的做法。说实话,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根本就是想在铲除董卓后另立藩王为帝。”

陈琳惊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指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卷说道:“你自己看看,北疆诸府反对出兵的主要理由就是你们那个‘承制诏书’。他们担心铲除董卓后,天下会出现两个皇帝,那大汉就比现在更乱了。”

陈琳跪倒在地,刚要解释,公主摇手阻止道:“天子在长安,很安全,董卓也退出了洛阳,所以现在不是骠骑大将军愿不愿意出兵勤王的问题,而是你们到底尊奉何人为大汉天子的问题。你不要对我解释,你到骠骑大将军府去对李大人解释。他现在行大将军事,掌四方征伐,你只要说服了他,大事可定。”

陈琳不敢再说,磕头离去。

公主看看站在身后的张范,泪水忽然涌了出来,“大人,我没有说错,我都按你教的说了,这样大将军就会出兵了吗?”

张范急忙跪倒在地,笑着安慰道:“殿下聪慧之极,一字不差。殿下不要哭,此事大有转机了,天子的灾难马上要过去。现在袁绍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派陈琳来此,就是一个明证。如果龙骧将军徐荣再把袁术打败,那朱俊大人的联盟即将形成。有了龙骧将军,朱俊大人,袁绍袁术,再加上孙坚、毋丘毅等人的大军,勤王之举定当成功。”

公主任由泪珠滚下面颊,失望地连连摇头道:“大将军为什么不愿意南下?他只要南下,什么事不能解决?”

张范叹道:“殿下,你要理解大将军。我们来之前,好象忽略了一点,而这一点,正是卢植先生不愿继续辅佐殿下远走幽州的主要原因。大将军不仅仅主掌征伐,还统领北疆十六郡的军政,在京畿危机还在他的掌控和容忍范围之内的时候,他首先要保住北疆,保住自己和数百万北疆人口的性命。只要北疆在,他的武力就在,将来他领十万铁骑南下,试问这天下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今天的大汉在历经无数的动荡和烽烟之后,早已病入膏肓、生机尽绝,而大将军在远征大漠之后,不但遍体鳞伤,也失去了朝廷对他的钱财支持。这就好比一个饿极了的嗷嗷待哺的幼童,面对奄奄一息的母亲,再也吸不出一滴乳汁,他的生命同样处于岌岌可危之中。”张范痛苦地说道,“殿下,这就是我大汉今日的现状。我们要想重振社稷,不是靠勤王,不是靠除奸,更不是靠大臣之间的结盟,而是要靠这个幼童先找到一粒水、一粒米救活自己,然后再靠这个幼童来拯救自己的母亲。这是个艰难和痛苦的历程,不是一朝一日就可以完成的。殿下,卢植先生当初洒泪离去,就是因为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先生心如死灰,了无生趣,从此终老于荒野之间。”

“殿下受先帝所托,承担挽救社稷之重任,万万不可轻言放弃。”张范磕头道,“先帝在临终前遣送殿下于藩国,今天看来,的确是一个睿智之举。”

公主泪水涟涟,吃力地哽咽道:“大人的话我听不懂。我听不懂……”

张范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殿下还记得黄河岸边那些死去的灾民吗?大家都已经无力自救了,所以都死了。我刚才说的这个幼童如果以自己弱小的身躯拖着自己的母亲一同去寻找生存的机会,最后必定是母子两人双双力竭而亡。这个幼童只有先去找水,找食物,然后回来母子同食,维持两个人的生存。等到这个幼童长大了,可以说话了,他就可以扶着自己的母亲继续寻找生存下去的路。”

“我大汉今天皇权凋落,州郡坐大,奸侫横行,蚁贼暴乱,天子不是天子,大臣不是大臣,州郡可以随意起兵,蚁贼肆意荼毒天下。大家各为一己之利兵戎相见,誓死搏杀,早已失去了互救的良知,如今兵灾连绵,大乱已现。社稷的存亡已经无所谓轻重,能够活下去才是今天的现实。殿下请仔细看看,今天的大汉和两百年前王莽乱国时的大汉是何其的相似。”

“大将军之所以不愿意南下,原因就在如此,他已经隐约看到了南下勤王的后果;董卓之所以退守长安,原因也在如此,他也看到了死守洛阳的后果。几十万大军鏖战于关、洛之间,任由蚁贼暴乱于四方州郡,社稷必毁。而太傅大人、朱俊大人、甚至袁绍袁术等人却非常自信,他们认为社稷可以因自己的努力而得以挽救。我大汉的武人认为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大汉的士人认为君为本,社稷次之,民为轻。这就是我大汉士人和武人的根本分歧,也是大乱产生的根由。对天子和社稷的不同看法直接导致了大乱的产生。大将军重民重社稷不重天子,太傅大人和士人们重天子重社稷不重民,所以无论武人和士人如何呕心沥血,这场大乱都不可避免,无法阻止。”

“大汉虽然已经险入绝境,无法自救,但大汉还有希望,希望就在北疆,就在大将军身上。这是先帝一生中最明智的选择。只要北疆强大了,大将军实力增长了,我说的那位幼童长大了,有力气了,他就可以扶起自己的母亲寻找生存之路,也就是说,大将军可以背负起重振社稷的重任。”

公主越听越是恐惧,哭得更为伤心,“既然大乱已现,大人为什么说朱俊大人的勤王之举定能成功?”

“幼童是无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寻找水和食物的时候也许会失去方向,会忘记自己的母亲,所以我们要努力勤王,用尽一切力气勤王,勤王之举就象那位垂死母亲的呼唤,可以让这位幼童知道返回的方向,记住自己母亲的存在,记住自己还有一位急需挽救生命的母亲。”

“勤王无需胜利,只要有勤王的大旗,有勤王的义士,勤王之举就算是成功了。”

“殿下到北疆来干什么?拯救大汉社稷。如何拯救?勤王。”

“勤王之后呢?”公主抽泣着问道,“天子回到了洛阳,大汉社稷就能重振吗?”

“我也不知道。”张范仰天长叹,“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们士人的悲哀啊。难道天子回到了洛阳,董卓死了,社稷就能振兴吗?是以君为本振兴社稷,还是以民为本振兴社稷,历史已经给了我们明确的回答,为什么今天的士人还是不能记住呢?”

公主不懂,但她知道勤王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知道大汉社稷已经倾覆在即,她伤心欲绝,伏案痛哭。

四月末,骠骑大将军召集北疆诸府主要大员于龙泉议事。

长平公主、赵岐、王邑、杨奇、王瀚、许劭、崔均、李玮、朱穆、左彦、麴义、庞德、陈好等数十位大臣尽数到场,刘和、陈琳也被邀列席。

司马朱穆详细说明了当前形势,极其详尽的阐述了骠骑大将军府对解决当前危局的主要计策。

四方制衡之策稳定京畿局势,然后联合州郡兵马迅速平定各地的蚁贼暴乱,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稳定社稷。

朱穆说,此策是骠骑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府最后一致决定的,没有更改的余地。

杨奇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当场就指责李弘。现在不平董卓,将来待他实力恢复了,挟天子之威,关中之利,必将荼毒天下。到时不是蚁贼祸烈,而是社稷败亡了。

王邑、王瀚、崔均、刑颙紧跟其后,纷纷出言责骂。

李弘说,董卓已经退到长安,天子和朝廷也安然到了长安,董卓还怎么危害大汉社稷?难道非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你们才说他不危害社稷了吗?现在青州蚁贼祸乱四方州郡,形势越来越险恶,到底杀哪一个才能拯救社稷,挽救千万黎民于水火,你们难道分不出来?

杨奇怒道,如果去年大将军没有劳师远征,哪有今天的社稷之危?大将军如果屯兵塞外,奸阉怎么敢杀何进?董卓怎么会进京?州郡怎么会起兵?灾民怎么会无钱赈济?青州流民怎么会聚众暴乱?根源就是因为大将军贪图功名、穷兵黩武。你说我们分不出来轻重,难道你又分得出来吗?

北疆监御史陈好大怒,跳起来指着杨奇骂道:“初平元年黄巾军就开始暴乱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他们的暴乱停止过吗?根源?根源是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百姓,你们把他们当作蝼蚁,当作牲畜,随意抢掠凌辱,所以才有社稷倾覆之祸。太侍刘虞大人也是一样,不要看他在幽州招抚流民,其实心里哪有百姓的死活?如果他心里装着百姓,他为什么还要我们放弃北疆去攻打董卓?幽州的百姓是人,我北疆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人?”

刘和气得瞪着眼睛想骂他,但陈好调转矛头又开始攻击袁绍了,“袁绍袁术就是我大汉的逆贼,和董卓没有什么两样。董卓好歹就是在京畿抢点钱财杀点儒士而已,但你们呢?你们带着二十万大军去打洛阳,你们心里有天子,有社稷,有我大汉律法吗?没有你们的叛逆,没有你们的掳掠,青州流民会暴乱?都是流民,为什么我北疆的流民没有暴乱?根源就是你们这些叛逆,你们这些无耻的门阀,你们这些吃大汉肉喝大汉血的恶狼,没有你们,我大汉怎会倾覆在即?”

陈琳瞠目结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大帐内随着陈好怒不可遏的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大汉国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五月。

五月上,龙山。

李弘接到徐荣的急报,看到袁术的檄文和回书之后,大喜,立即以八百里快骑回书徐荣。

李弘命令徐荣答应袁术所提的条件,立即和袁术商谈具体的制衡之策和共同出兵平叛事宜,争取在七月初之前和袁术组建平叛大军到徐州平叛。

李弘另外在书信中说道,和袁绍议和的事估计非常困难,因为双方在皇统问题上的分歧太大了,袁绍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承制之权,所以李弘要求徐荣和杨凤尽早商量一个办法,利用袁绍和黑山黄巾军缠斗不休、粮草紧缺的机会,主动出击,重创袁绍,能把他杀了最好,免得将来遗祸无穷。

李弘急书已经返回河东的李玮,让他立即到洛阳去,尽一切力量说服朱俊,利用朱俊的威望,先把三方制衡的事定下来,这样出兵徐州才有可能。另外,组织人力到豫州、荆州去买粮,赈济河东流民,帮助朱俊把河南尹稳定下来。

李弘书告颜良,带着一千亲卫随李玮到洛阳去,如果朱俊执意不从制衡之策妄图破坏制衡,就把他监禁起来。

李弘急书张燕,命令他立即派人到黑山去联系各路黄巾军首领,尽可能说服白绕于毒等人率部下山。愿意受抚当然是好事,不愿意受抚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到冀州的常山、中山、巨鹿和赵国四郡屯田,只要不祸乱大汉,有些事将来再说。李弘说,如果白绕于毒等人的大军过了黄河,和兖州、青州的司马俱、徐和等黄巾军会合了,中原势必大乱,那这场暴乱想平定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弘急书公孙瓒,韩馥和我们握手言和了,你立即撤军回幽州吧。刘虞已经被天子拜为太傅,估计很快要到长安去任职,所以你最近和他尽量搞好关系,免得将来他到了长安后,上奏弹劾你。和为贵嘛,何况他对你一直很不错。

徐荣对公孙度说了辽东叛乱的事,对家乡的境况忧心忡忡。公孙度闻言大惊,说我的家人都在玄菟郡,生死未卜,我要回去了。

徐荣想了一下说道,你帮了我不少忙,我不能让你空手走了。这样吧,我急奏天子,举荐你为辽东太守。以我现在的身份,董卓不会不同意的。

公孙度大喜,拜倒感谢。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一章 危机四伏 第十节

五月上,河内,怀城。

幽静的书房内,袁绍望着案几上的地图,凝神沉思。

青州蚁贼暴乱早在他的预料当中,只是蚁贼暴乱的规模和蔓延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结果彻底打乱了他的讨董大计。

袁绍本来打算在四月的时候,逼迫骠骑大将军李弘和自己联手攻陷洛阳,然后重立藩王为帝,中兴社稷。但这个计策随着荥阳惨败、蚁贼暴乱、董卓退守长安、韩馥、桥瑁和张邈等人迫于形势背盟而惨遭失败。如今北疆危机正在逐步缓解,李弘已经逐步掌控了主动,即使有公主的督请、先帝的遗诏和刘虞的命令,也无法迫使他向讨董大军低头了。没有北疆大军的帮助,仅靠讨董大军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实现讨董目的的,袁术、孙坚、孔伷、李旻等人的失败就是个例证。董卓和李弘一旦掌握了足够的优势和主动,遭殃的就是讨董大军了,但两人刚刚取得的一点优势却随着蚁贼暴乱的迅速蔓延瞬间毁于一旦。

蚁贼暴乱越来越厉害,不但严重打击了讨董大军的实力和士气,同时也把董卓和李弘再一次推进了困境。现在无论董卓和李弘两人如何殚精竭虑,也无法稳定京畿局势了。冀兖青徐四州的蚁贼暴乱已经形成了巨大的规模,如果任其肆虐而不去平定,首先就是生灵涂炭、田地荒芜,然后就是流民之祸。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流民象蝗虫一样,流到哪,哪里就会生机尽绝,暴乱迭起。小小的京畿之地自然无法避免这股流民大潮。京畿乱了,各地州郡乱了,社稷距离败亡也就剩下短短一步之遥了。

袁绍轻轻叹了一口气,眼晴盯在了地图上的河阳城。

王匡、韩浩、朱汉等人的一万河内军就驻扎在这里,动弹不得。早在袁术、孙坚等人向洛阳发起迅猛攻击时,朱俊就数次来信催促袁绍集中兵力,不惜一切代价渡河攻击,以牵制徐荣、胡轸等人的兵力,策应袁术、孙坚在洛阳南面的攻击,趁机占据洛阳,但袁绍迫于河内郡的严峻形势,竟然迟迟未动,白白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袁绍想进洛阳,为此他后来默许了桥瑁、张邈、孔伷对朱俊的钱粮援助。他不愿看到洛阳流民成灾,更不愿看到洛阳的宫殿陵园都变成废墟。洛阳变成废墟,不仅仅是将来重建需要耗费多少钱财的问题,而是天下人丧失了对大汉的忠诚和希望的问题。都城是汉祚的象征,都城没有了,汉祚名存实亡了,这对天下人来说是个无法承受的打击,对大汉国祚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袁绍如果能先进洛阳,声名、威望将到达顶峰,不要说继承袁阀的家主了,就是提出重立藩王为帝主掌国事估计也没人敢提出反对。

因此朱俊非常希望袁绍先进洛阳。朱俊看不起袁术,认为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官场混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即使进了洛阳,做了袁阀的家主,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朱俊一门心思希望袁绍趁着洛阳南面战场上激战正酣、洛阳北方兵力空虚的时候,渡河攻击从而一举占据洛阳,但袁绍的犹豫和迟缓让他非常失望。

袁绍有袁绍的难处。

三月,黑山黄巾白绕、苦酋等十几支军队同时下山,二十多万人的大军从不同的方向攻击冀州魏郡的邺城,河内的荡阴、朝歌,他们不但切断了冀州和河内的联系,还向东南方向的黎阳、顿丘等地顽强挺进。黄巾军的意图很明显,他们想渡过黄河,攻击兖州的东郡,和兖州、徐州等地的黄巾军会合。如果两支黄巾军会合,黄河要隘被他们打通,青州和兖州的黄巾军随即就会北上攻击冀州。这样一来,冀、兖、青、徐、豫五州全部遭殃。因为战乱而失去家园和田地,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求生的流民将达到千万之巨。

这几年由于各地叛乱不止,灾患频繁,流民灾民本来就多,如果再经这么一番大乱,流民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数量和规模。这么多流民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势必要造成空前的灾难,这个灾难要远远大于中平元年张角暴乱所造成的灾难,对大汉国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由于蚁贼暴乱,今年冀、兖、青、徐、豫五州肯定要欠收或者颗粒无收。这五个富裕州郡没了粮食,大汉国也就基本上陷入绝境。各地州郡既无力赈济流民,也无力平叛,只好任由蚁贼肆虐掳掠,流民饿莩遍野。其结果是恶性循环,叛乱越来越厉害,蚁贼和流民越来越多,平叛越来越无力,田地越来越荒芜,最后人死绝了,社稷也倒塌了,大家一起完蛋。

蚁贼暴乱的巨大危害不仅仅是袁绍一个人意识到了,冀州牧韩馥、兖州牧刘岱、青州刺史焦和、徐州刺史陶谦等诸多官吏也都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各地的求援书信就象雪片一样飞来飞去,就差没有封封带血了。

该回去平叛的军队都回去了,但因为形势已经失控,平叛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司马俱、徐和等人的黄巾军已经形成强大实力,平叛陷入了困境。

青州刺史焦和被困临淄,北海相孔融被困剧城,泰山太守子劭被困奉高,琅琊相阴德、东海相刘馗、彭城相汲廉、沛国相袁忠、山阳太守袁遗等人纷纷被困治所,兖州牧刘岱、济北相鲍信、广陵太守张超等人的军队被黄巾军阻挡在了济阴郡一带,寸步难进。

袁绍这时只有一个挽救局面的办法,那就是集中兵力,把黑山黄巾军阻挡在黄河以北。把兖州黄巾军阻断在黄河以南,坚决不让两地黄巾军会合,然后在魏郡、河内战场上击败黑山黄巾军,在兖青徐豫四州交界地的泰山、鲁国、东海、彭城、沛国一带击败青州黄巾军。即使平叛时间长一点,也比酿成惊天大祸败亡社稷要好。

在兖州战场上,兖州牧刘岱指挥各路兵马攻击徐和的黄巾军,阻止他们向西北方向的东郡前进。在冀州魏郡,冀州牧韩馥指挥兵马攻击苦酋黄巾军,阻止他们向东南方向的黄河前进。

河内的袁绍很苦,他同时要面对三个战场。河内太守王匡率军陈兵黄河,假做三万大军威慑洛阳。刘勋、高干率军在野王、山阳一带和于毒、眭固作战。淳于琼、韩琼的大军在朝歌、鹿肠山一带攻击白绕。袁绍在兵力和粮草都不足的情况下,只能集中力量先打黑山黄巾军了。

袁绍的这个计策得到了刘岱和韩馥等人的鼎力支持,同时也成了陶谦、焦和等人的救命稻草,但袁绍心里很痛苦。他是以放弃洛阳、放弃讨董和洗雪家仇为代价的。袁绍其实不愿意放弃攻击洛阳,然而此时此刻,他己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从酸枣大军的解散就可以看得出来,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州郡无偿地帮助袁阀打天下。讨董己经快要失败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袁术。只要袁术占据洛阳,讨董就算胜利了。虽然这是一种名义上的胜利,但它最起码证明了讨董的正义,证明了讨董大军的力量,给了天下人一个交待,尤其重要的是,因为这个功绩,袁阀权势倾天,自己承制天下就更有威力,更能让人信服了。

然而,袁术败了。败得惨不忍睹,连颖川太守李旻都给李蒙烹杀了。

袁术大败的消息是朱俊从洛阳送来的,而且朱俊还告诉他,长安出了两路招抚使。一路到南阳和豫州,一路到河内和兖州。大鸿胪韩融、少府阴循、执金吾胡毋班、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环已经于四月底之前出了虎牢,往陈留郡去了。

袁绍立即感到事情不妙。袁术的性格他很了解,在今天这样的危局下,入主洛阳已经不可能,家主之位更是遥不可及,袁术必定要孤注一掷。

重整军队继续攻击洛阳显然不可能,这对袁术半分好处都没有,也不符合袁术精明透顶、唯利是图的性格。袁绍认为袁术唯一的选择就是和骠骑大将军言和,固守南阳和豫州,先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再说,免得徐荣和吕布趁胜追击。要和骠骑大将军言和,首先就要答应制衡之策。袁术一旦同意了,讨董一事便成了天大的笑话,袁阀不但失去人心,更走到了灭族的边缘。

郑演冒着生命危险赶到怀城劝说袁绍,就是为了此事。三方制衡之后,大家可以暂时抛弃仇恨和争斗以便集中兵力平叛。现在危及社稷存亡的不是董卓个人,而是祸乱各地的黄巾军,但袁绍毫不犹豫,一口拒绝。

制衡之策的基础是尊奉当个天子,而讨董大军从起兵那一刻起,就否认了当今天子,后来更是尊奉已经被废的少帝,以一份“承制诏书”号令天下。如果袁术答应了制衡之策,也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起兵的大义。自已打自己的耳刮子,出尔反尔,忠义尽失,还拿什么去号令别人?袁阀将来何以立足于世?还有谁会信服袁阀追随袁阀?

答应了制衡,其实也就是投降了董卓,变相承认了自己是大汉叛逆,虽然在投降和叛逆上蒙上了一层华丽的绫缎,但这层绫缎太薄了,和没有遮掩是一样。现在形势急迫,谁都可以信誓旦旦说既往不咎,但将来形势稳定了呢?天子会相信和容忍一群叛逆?董卓这只恢复了力气的老虎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仇人?袁阀已经失信于天下,遭到了天下士人的鄙视和唾弃,即使没有天子和董卓,袁阀也会被其他门阀士族合力铲除,谁都不会信任一个背信弃义的叛逆。

只要袁术答应了制衡,也就等于把袁阀和信任追随袁阀的人全部送进了坟墓。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到自己将来悲惨的命运,所以袁阀必将分崩离析,即刻失去强大的支持。换句话说,权势制衡之后,势力剧烈衰退的袁阀随即就会被朝堂上的其他门阀所代替。

更重要的是,制衡之策虽然可以暂时解决大汉的危机,但对士人的打击和对未来社稷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

袁绍坚决不同意制衡,就是因为他知道李弘所提的三方制衡中的其中一方,其实不是他袁阀,而是整个大汉的士人阶层。答应了制衡,投降的不仅仅是袁阀,而是大汉的士人,是士人对武人的投降。

现在讨董大军看上去是袁阀的势力在冲锋陷阵,其实背后是整个大汉士人的力量,没有这些人的齐心合力,就不会有今天的讨董大军,更不会有今天这样浩大的声势。那些没有参加讨董的州郡虽然没有会盟,没有出兵,但他们送来了粮草辎重,尽心尽力地驻守着后方。那些朝堂上的士族官僚虽然没有出言支持,但他们源源不断地送来了讨董大军急需的消息,在洛阳和长安给董卓设置了重重障碍和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单单一个袁阀的势力是无法和整个国家抗衡的。如果袁阀自己就有这样巨大的实力,他还需要会盟干什么?需要承制诏书干什么?再往前说一点。董卓还会进京乱政践踏皇权吗?奸阉还能祸国殃民杀戮党人吗?袁阀充其量,也就是大汉国一个显赫的门阀而已。他算什么?能和过去的窦氏门阀相提并论吗?

袁阀投降了,遭到重击的不是袁阀一家,而是整个大汉国的士人阶层。将来朝堂上是武人和士人的对垒,以士人现在的力量,根本不是董卓和李弘的对手。在皇权没落的今天,武人和士人对权柄的争夺,将直接导致社稷的败亡。过去奸阉利用皇权打击士人,士人屡次抗争,屡次失败,两次党锢之祸就是双方争夺权柄的后果,但那时上面有天子,双方也没有武力,大家只是在朝堂上的争斗,对社稷的危害要小得多。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皇权没落,武人和士人都有武力,朝堂上解决不了的事,双方自然会用武力对决来分出胜负。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强大的王朝都会瞬间崩溃。

李弘所提这个制衡之策的背后全部是血腥和杀戮,袁绍绝不上当。袁绍忧心忡忡,焦虑不安、日夜等待着来自南阳的消息。

书房外响起了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许攸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就象被一剑刺中,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霎时袭遍了全身。他无奈而悲哀地低下了头,绢制的地图被他紧紧地抓在了手中。此时他恨不得抓住的是袁术的脑袋,把它捏成齑粉。袁术太自大了,说白了,他就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不过这次他不是败家,而是要灭家了。

袁术遍告天下的檄文,袁术的急书,袁阀几位叔伯辈的书信,马日磾、桥瑁、张邈和孔伷的书信都摆在了案几上。袁绍面色平静,慢慢地看着,眼里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

“袁公路这个混蛋,打不赢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要做这等无耻之事?背盟投敌,他把袁家的脸都丢尽了。”许攸愤怒地都要哭了,“他为了一个家主的位子竟然背叛祖宗,他是不是疯了?他这样做,怎能得到声名?怎能得到威望?怎能得到家主之位?疯子,真是疯子啊。”

“李业、荀正、杨弘、还有孔伷,他们都在南阳,怎么不劝劝公路?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郭图摇头道,“我们传檄天下,以承制之命声讨董卓,哪里还有天子?哪里还有朝廷?袁公路投降了董卓,等于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出卖了,把整个大汉国的士人都出卖了。”

“袁公路为了自己的性命,当然不会把这事告诉我们了。”辛评怒道,“他大概正在盘算着,将来如何讨好董卓,如何帮助董卓杀我们。这个混蛋,徐荣才杀了他几个人?抢了他几车粮?他竟然这样急着要投降?”

“奉天子旨,和骠骑大将军共平逆贼……”逢纪指着檄文上的一段话说道,“我们早就整军平叛了,他这里还在下什么平叛檄文?他是不是白痴啊?还有,这个制衡之策明明是李弘的毒计,他还沾沾自喜地揽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想出来的。他是不是嫌自己命长,活腻味了?”

袁绍看完了马日磾的书信,随手丢到了案几上,不屑地说道:“人老了,难免糊涂,总想多活几年。就算是投降,也要找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笑啊。”

“大人,此事要早定对策,以免袁阀的人上了袁术的当。糊里糊涂把袁术送到家主的位子上,活活葬送了全族。”许攸急切地了说道,“声讨袁术的檄文我们已经拟好了,大人要不要看看?”

“不看了,你把道理说明白了就行。”袁绍挥手说道,“此事后果严重,一点就透。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袁术不但是我袁家的叛逆,更是我大汉的叛逆,没有人会支持他。至于家主,没有我点头,袁家的人哪个敢答应?你们看看袁盱、袁忠、袁宏的书信就知道了。这个逆贼,无耻之极,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大人也不要生气,说来说去,还是这只豹子太厉害太狡猾了。”荀谌叹道,“我们一再担心豹子的离间计,也多次告诫袁术,但最后他还是上当了。家主、声名、权势,都是这些东西蒙蔽了袁术的心智,让他忘记了祖宗忘记了大义啊。”

“不要再提他了,一个死人而已。”袁绍摇手道,“桥瑁、张邈、孔伷都接受了朝廷的招抚,这事有些麻烦,可能会动摇军心。”

“杀了吧,该杀还是要杀。”许攸冷声道,“许多人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是因为珍惜自己的性命,贪图自己的富贵,宁愿背叛自己的宗亲子弟和故吏朋友。如果责斥了事,不但无法显示大人的威信和决心,更会祸害无辜,后患无穷。”

袁绍站起来,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想了很长时间,“急书刘岱,叫他设法把桥瑁杀了。杀一个就够了,大家都是多年的朋友,没有必要如此绝情。桥家和我袁家是多年的故交,桥瑁和我也算是很亲的兄弟,杀了他,可以让其他人知道,我袁绍杀人向来不问亲疏,这也足够给大家一个交待了。”

“另外,给张邈和孔伷各写一份回书,告诉他们,大家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不要做得太绝了。为了自己一个人的性命害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么做太过分了。”

辛评犹自恼怒地骂了两句,然后说道:“朝廷来的五个招抚使已经过了黄河了,要不要把他们赶回去?”

袁绍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杀了吧。”许攸说道,“把他们赶回去也罢,留下来也罢,由于我们坚决不受抚,而袁术受抚了,这必定会引起董卓的愤怒和报复,如果他在洛阳对士人大开杀戒,我们损失就大了。黄琬大人,杨彪大人,还有郑泰、华歆等大臣,包括袁阀留在洛阳和长安两地的亲戚门生故吏,如果他们都被董卓借机杀了,那我们将来攻打洛阳和长安就更加困难了。”

郭图、荀谌、逢纪激烈反对。这五个人不仅仅是朝中的大臣,而且还是各地门阀世家的家主,都是影响很大的人。大鸿胪韩融是当世硕儒,董卓三番两次才把他请出来,杀了他,袁绍要得罪颖川一半的士人。胡毋班是著名党人,王匡的妹夫。少府阴循是南阳大门阀。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环都是官僚世家出身,人脉旺盛。这五个人哪一个都杀不起、杀不得。

书房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许攸和辛评一步不让,定要全部杀了。

把五个招抚使杀了,等于告诉董卓和天下人,我们和关东关中所有帮助董卓的士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所有待在董卓那个朝廷里的官僚都是我们的敌人。从此一刀两断,彻底决裂。如此一来,董卓就是想杀关东关中的士人,他都找不到借口。同时,这也是对袁阀一系和各地州郡士人的一个警告,大家都没有回头路了,一条道走到底。

“留下韩融。”袁绍断然说道,“其余四个都杀了。”

袁绍不顾众人的反对,诛杀少府阴循、执金吾胡毋班、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环。

几位大臣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死在董卓的残暴下,却死在了名震天下的士人精英袁绍刀下。

执金吾胡毋班临死前给王匡写了一份遗书,委托他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胡毋班至死都不明白,袁绍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满腔怨愤的在信中写道,难道我是董卓的亲戚吗?是董卓的门生故吏吗?难道我和董卓一样血腥残忍,犯下了滔天大罪吗?袁绍以一己之私利,置国家社稷于不顾,兴兵伐天子,诛大臣,他和董卓有什么区别?袁绍张虎狼之口,吐长蛇之毒,把对董卓的愤怒和仇恨全部发泄到我们的身上,其暴戾和残酷,远远超过了董卓。是人都怕死,我也一样,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被一群满口仁义、祸国殃民的小人所害。我宁愿死在董卓的铁蹄下,死在蚁贼的铁耙下,也不愿意死在这群假仁假义的士人刀下。如果亡者有灵,我一定会把他们的滔天罪孽向皇天倾诉,让苍天代我重重地惩罚他们。我们原来是一家人,现在因为袁绍的残暴成了仇人,我为你不值啊,难道这样无耻的人也值得你去追随?我的两个儿子,你的外甥,在我死之后,千万不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尸骸,不要让仇恨代代相传,祸及子孙。

大鸿胪韩融悲痛欲绝,含泪埋葬了自己的四位同僚。

他想问问袁绍,为什么要杀他们?但他自始至终没有见到袁绍,他被一队卫兵押着送过了黄河。

过了两天,袁绍接到了刘岱的急书。桥瑁因私通叛逆,背弃盟约,依律被诛。

五月中,袁绍声讨袁术的檄文遍传天下,并以承制之命,定袁术这叛逆大罪,扬言要在平定蚁贼叛乱、夺取洛阳之后,尽起大军,诛杀袁术。同时以袁阀家主的名义,将袁术逐出家门。袁阀没有袁术这等大逆不道之人,袁阀一系凡追随袁术者,杀。

袁术大怒,立即以当今天子的圣旨为凭,继任袁阀家主,并再起檄文,宣布将袁绍这个叛逆逐出家门,袁阀一系凡追随袁绍者,杀。

天子下旨,号召天下人共讨袁绍。

骠骑大将军李弘震怒,以八百里快骑急令徐荣、杨凤,立即给我攻打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