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可不都起了么?但呵欠揉眼的不少,更有好些眼圈涂了墨似的……戒得堂里正吵嚷哀叹,烦恼得厉害呢!”掩嘴偷笑,小满地声音里透出单纯的有趣,“为这,倒有一半顾不上吃饭。但这可不好,殿试是整一天,中午虽赐御膳,却多近未时,还有很多紧张不安,没胃。半点吃不下的。若少了早上这一顿打底,别说和各位大人们一起议论国事,往年就在泰安殿里倒下去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才叫入了皇上眼呢!”
听他这么说,章回顿时笑起来:“这个么……也是没办法。这几日郭总管不是反复说仪容、仪容的?脸上落了颜色,碍到皇上还有大人们的眼就不好了。”
“话这么说,可皇上向来宽和,最是体贴臣下,怎么会计较这些?真有十分厉害,指不定还要开金口抚慰,叫勤学之外也注意保养身体,那又是白得的便宜了!”说笑着,小满一边转头瞥一眼章回,“依我,其实公子爷这样容色就最好……看着同平时差不多,起卧规律,临事不失了常态的!也才对得上陛下地喜好。”
“小满公公这样说,可是让章回心里真正慌神呢“”章回微笑答道,见转眼将出后园,脚步微顿。“这几日课程,郭总管教导那许多规矩禁忌,实在怕记不牢,到时候发混说错做错点什么就真糟糕了。”
见他顿住,小满也停下脚步,闻听此言顿时笑起来:“前些日都没见公子同其他殿生大人一起演练,还以为早记得烂熟不用演习,原来心里也是一般慌张!”望见他面上微红,忙安抚地笑一笑说道。“不过公子只管放心。虽然总管大人说的那些规矩忌讳都不错,但皇上是最宽和的。何况又是殿试,第一次面圣,大体规矩过得去就行;就泰安大殿上朝议,同列位大人们商讨瓣论,也没什么做错行错、能说不能说的。”
“这么说。那擎云宫中,对我们这些殿生竟是没忌讳地了?”
“宫里本来就没什么忌讳,都是外面乱猜乱想的多,就像这几天这碧玉苑里一样!”小满瞪大了眼睛。“多少所谓忌讳,出了宫,我才第一次知道听说呢!”
章回笑一笑没有回答:有些事情。或许原本就不是眼前这个天真活泼地小太监多能得知。不过能亲耳听这样说,这几日碧玉苑中所见所闻就越发显得轻薄无力……朝廷每回将大比得中地殿生集中一处教导宫廷中礼仪,同时也是将这些试子与外界短暂隔绝;就实际而言,一般的殿生也是不能够在这段时间打探到任何真正消息,最多不过是把从前听说地各种故事传言会集罢了。自己原本不在乎这些,因此其他殿生彼此交流而对自己刻意隐瞒的孤立举动,也就不可能造成自己什么真正的损失。
“不过,说到忌讳。擎云宫里也是有一各真忌讳。”被小满认真语调牵引回神思,章回顿时凝目,却见少年向自己略带得意地点一点下巴,“那就是不能说故去的柳太傅丁点儿不是…连借影儿都不能。”
“这算什么忌讳?”闻言,章回顿时轻笑出声。柳青梵地势力倾天,朝野共知。他是天嘉帝至尊至敬的太傅。其在世时便以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位列宰辅之首。纵此刻已不在,但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又有道门之属,文坛、士林乃至江湖武人之流都视之若云山北斗。圣明贤德人谓极至,便仅仅提及姓名,西云大陆也是无不心怀尊崇,更不用说是在擎云宫里、天嘉帝的面前了。所谓“子不闻父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天嘉帝从不禁止议论时政朝臣,《通考策》里也收录了当年蓝早枚参劾柳青梵的《议十罪书》,也不会真有人不知好歹地到他四前说柳青梵的是非。如此,小满所说的这一条忌讳,倒似有些多余了。
只是想到这里,章回头脑里突然有一道光闪过,脸上笑容不自觉敛起:柳青梵其人,于大周影响至深至远。然而朝堂以外,有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之说,又有草原部族对勇士“缇多萨”地信服追随,兼道门行医济世习武有德,一身所赢得、会聚的爱戴崇敬,一一细想,直是令人惊心。想到那日**居上,竟忍不住有些后悔…凉城水深,怎么就一时贪图痛快说嘴;固然自幼被教导言行须不违本心,但这般当众言论,落到有心人手里小题大做,也是糟糕之极的事情。只不办,“只不如,“那君姓老者清隽高华,气度沉稳,举手投足尽是雍容,温厚中透出威严难犯,却又给人一种直觉的信任仰赖,便似面对亲人尊长,纵自己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只因是曾经用心思考了,也不会被真正埋怨记恨,反而能得他更多教诲指点一般。
心念电转,所思虽多,在头脑中不过一瞬。小满不曾留意他脸色变化,听他轻笑反问,却是摇头认真说道:“在宫里,别地大人不好说,有听到议论当场拉下脸来,也都是师门的礼仪。但在皇上,虽从来不禁人议论,也从不为这种事情发作官员,可心里的情分最深。别地不说,一年多来,外袍底下,内里着的都是素服,一应饮食用度也都减半,根本在为柳太傅守着孝!皇后娘娘也是一样。外头人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些,可时常在跟前伺候的……这才是真正触碰不得的东西。”
听闻如此,章回确实吃了一惊。转过眼凝视小满,却见小太监望一眼日头随即大声道:“哎呀。瞧我多话的……时辰都要耽搁了,咱们快走吧!”口中说着,也不管章回是否回神,牵了他衣袖就往前院跑去。两人穿过数重屋宇门廊,到殿生们早起功课和早膳地戒得院,章回果然见到方才小满所说紧张混乱情景。众人各自忧心无暇他顾,章回也就到西廊下领了份例的早点,安静而快速吃完。方归还了碗筷,便听前门锣鼓齐鸣。却是今科主考、传谟副相兰卿到了。
虽然颐情园开考之时拜神、盟誓、刮诫、验身、入场、宣题等一系列仪式都是由兰卿主持,但一则会试宣题开考定在辰时,大部分仪式进行时天光尚未分明,二则文试场上考生与考官相距到底较远,更没有任何理由近身。而会试结束,得中殿生者由宫车接入碧玉苑。由内廷委派主管教习宫廷礼仪,期间禁止其他一切往来,因此绝大部分试子竟还都不曾与主考相见。此刻兰卿一到,自然纷纷争睹这位林间非之后最负盛名的一代贤相与以一部诗、文、赋合集《拾屑稿》震动文坛地名士真容。
群情激动。章回也随着向府前迎去,步伐稍稍落在众人之后,意不愿与人争端。他深知兰卿既称贤相。必能沉稳宽容包纳异议,但同年的殿生,其中深敬柳青梵而与自己几乎势成水火的几人,几日来却在商议一同向主考兰卿乃至天嘉帝上奏,要废黜自己的殿生资格。一眼瞥见他几人说笑着走在最前,章回心头狠跳两下,随即平和了心情,稳步向前院行去。
按大比惯例。殿生只论得中不序排名,大比排名必到殿试钦定。但是,殿生们入宫以及进殿后站立的位次却都是有序的,次序由会试主考在带领殿生入宫前向众人宣布。因此到碧玉苑主屋广雅堂上站定,堂前殿生便听兰卿清朗声音响起:“殿生、延州章回何在?上前接传谟阁谕“”命你奉今科殿生名册入殿。”
奉殿生名册入殿,意味在主考心中。会试六场成绩总评第一。听到这一句人群里顿时如一阵风过。众人脸上表情纷呈;惊愕间各各转眼,一齐向从众人身后快步走出地章回看去。
听到兰卿谕令。章回一瞬间也是呆了:虽所考内容熟悉,场上称手,在近万名参考试子中取得“第一”,自己绝对是连想也不曾想。然而此刻更不容他多想,快步迈上,到堂前躬身行礼,口称接旨同时双于接过名册,章回这才抬头,望向身前这位主考恩师。
而这一眼,年轻地试子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一时似再不能呼吸……
静静望着面容僵硬,而眼中无限惊涛骇浪的青年,良久,兰卿方才微微一笑:“时辰已到,随本相入宫见驾吧!”
崇宁六年(天嘉三十六年)十月廿六,这一日,章回如在梦境。
大比会试,殿生,殿试。
泰安正殿地国事参议,御花园边小西园习武场的骑射操演,文安殿里歌舞词赋……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御座上问了什么,殿堂上自己答了什么,仿佛一场最繁华也最稀奇的梦,让自己全不敢相信自己身在何方。
殿试结束,文安殿里等待最终结果,却有旨意宣召。纵使身前稳步引路地,是这一日来始终跟随天嘉帝身边,表情似丝毫不曾变动的首领太监,脚下一步步踏出,还是如雾里云中的感觉。
直到面前一片明晃晃湖水,一条直通湖边八角凉亭的小径上,像是等候良久地十三四岁小太监抬头露出熟悉的笑脸,章回这才猛然醒过神
“章大人!”脆生生的嗓音,依旧活泼地语调,“皇上让您一个人过去。”
抬头,八角亭里桌椅俨然,一身轻软黑袍的天嘉帝拈着一只茶杯,微侧了头,似是在听身边站着的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说话。
月色袍服的男子,也是三十上下的年纪,看面貌,却不是当日**居上所见任何一人。
心中莫名地稍稍安定,再次深深吸一口气。章回这才举步走向凉亭。
“延州章回,叩见吾皇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样便回吧,思诚。代朕致谢柳真人,劳他又替朕劳心费力了。”微笑着挥一挥手,示意岳思诚退下,风司冥这才略转过身,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年轻殿生。半晌,天嘉帝才轻舒一口气。温言开口,“平身吧。坐。”
“草民……学生不敢。”
“为什么不敢?”
“学生……学生无知,妄议朝事,诋毁国柱元勋在前,冒……冒犯天颜圣心在后。学生之罪,其大无可赦者……”
深深伏头。章回只觉浑身冰冷,头脑却异常地明晰,而各种感官……天嘉帝每一次吐纳,每一缕气息间最细微的变化。都似冶浪激流,在头脑中掀起巨大地回响。
沉默。
良久,“李寂。李存默。但很少人知道,君相、君雾臣曾另有一字相赠,言之。”身子不能自禁地一震,耳中却是天嘉帝平和的语声稳稳传来,“四十年宦海,从景文到胤轩两朝,理河工、制税法、革旧弊、扶新政,承安京里风云无常。却能始终持身端正、秉心为公。平日里缄默少言,然而心细如发,能明察秋毫之末,人赞审慎知微;而当朝廷遭遇大事,真正敢言、能言、善言的也是他…章回,于你。应当是有不少教诲吧?”
抬头。怔怔看向那双如夜一般深邃无尽的眼眸,只见其中流露出一抹柔和光芒。淡淡的语声。听不出、却感觉得出其中极淡的笑意,“会试六道试题,宾客,兰卿……本届正、副主考与传谟阁诸臣一致以为,君雾臣新税法一条,你答得无可挑别,理当推为本届第一。朝臣们无不说见解精辟、目光老道深刻,感叹青出于蓝。只是他们不知,当年与君雾臣共推新税法之人,曾经将此中渊源、意图、手段、利弊,亲自指点后人。试场上做出如此答卷,以如此年纪而有如此见识,其实……也不足为奇。”天嘉帝稍顿一顿,低眼瞥一瞥伏在地上地青年,嘴角轻扬,又扯出一抹笑意,而目光随即却逐着轻风下层层水波到湖面极远处,“君非凡地兼收并蓄、各族如一,君清遥的军制改革,在单纯地读书人,要脱离了书本各框,真正数出一二三来,实在是为难了他们。但,这两题你也答得井井有条,甚至能够举出洛、炎大战时,幽都监察道之干者路大军的后援支撑。达一条,就是少年时长在边城,自幼随父习武练兵的慕容云恩也安货一句神来之笔。可是,如果之前就得到过飞羽参将、兵部侍郎、曲都监察道大都督,曾经冥王军四虎将李沐李季夫的教导,见到文士学子做出如此回答,惊奇之感就会小了许多吧?”
“是……皇上明鉴万里。”
深深吸一口气,章回伏拜在地,口中恭恭敬敬回答,心头却是一路狂跳不止。虽然参与大比试子必持试帖,注明籍贯身份、亲族任属,地方官署与朝廷并存备案,但到底不能囊括一个人信息的全部。身为千万寒门小户学子中一员,自己的试帖上三代布衣,开蒙也都是最普通地私塾、官学,与任何寒门试子无异。然而以个人际遇,自己又是幸运异常。因父母早亡,血亲止有一个姑母,嫁与卫郡刺史李沐为继室,于是将自己带到李府。而李沐正是冥王军中出身,由武职转任的文官!自己在他身边五年,蒙他爱护视若亲生,深得熏陶教诲。后又受姑父姑母之托,往昊阳山下别业侍奉李沐之父、致仕二十余年的前朝尚书李寂,在老人跟前又是十年。直到三年前李寂九十九岁高龄辞世,方才返回祖籍延州,为李寂守孝,也为自己读书备考。再加李沐早在数年前亡故,亲族之中更无仕官任职者,因此试帖上都不曾有这一笔记载。而此刻天嘉帝却说得一点不差,更提及李寂别字与李沐承嗣前的本名,年轻人心中实在是抑制不住地波澜。
“李寂……李沐,都是于国家有大功,朕尊敬和信赖的人。得到他们的教导,是难得地际遇,更是一生幸事!不用跪了,起来罢。”从湖面上收回目光,风司冥淡淡笑一笑。见章回这时才依言站起,垂手侍立面容沉静,天嘉帝唇角轻扬,“是啊,李沐先是勇将,后才转的文职,深知兵者大计,见惯了死亡因而更珍重生命,历届任上都是极尽职守的。而李寂……李寂当年以治理聿江得法,河工成效显著为君雾臣看重,进而入得朝廷,掌天下财帛的。朕可以明白,**居上你数说柳太傅罪过,言及河工时的愤慨由来。”凝视章回,黑眸中渐转深沉,“李寂,字守默,又字言之。君雾臣用心,令人感叹。敢言实情,敢言人所不敢言、甚至不敢想……章回,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
“皇上,学生、学生……”
“朕不是在怪你。”随意挥一挥手,天嘉帝露出追忆的温暖神采,“这么多年,朕一直都记得,胤轩二十年祈年殿里,太傅安慰朕的话:为了一己私心,坐视洪水肆虐为祸生民,罪无可赦。朕也一直记得,林相安抚和开解太傅和朕的话:国事之间无是非,曾经三年、五年地蓄意毁坏,则不妨三十年、五十年用心重建和弥补。…章回,你懂朕的意思么?”
凝视着天嘉帝平和安详的表情,章回无声地颔首,但随即缓缓摇头。“学生……愚钝。”
“功过,有后人去评;取舍,却是自己、此刻的决定。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而人,真正听从的只有自己心底里那个声音。”微微笑一笑,天嘉帝抬起头,“章回,颐情园试场,还有今天擎云宫,你的表现都在众人之上。但朕不会点你做状元,知道为什么?”
“……因为学生只是得姑父、姑祖教导,并不曾、并不曾有更多思考。”
“不,不是这样。先人教导前代经验,能出于己心应用自如,就自然当予承认。而以你地年纪,思虑之周密已经足够。朕不点你状元,是因为你不曾有过真正担当。”见青年眼中直觉显出疑问,风司冥淡淡微笑,“河工之失,同样地话,李寂能说,你不能。因为不用说千千万万生灵,你手上怕是连一各性命都不曾为之决定,所以才能轻易地说罪或者不罪。”
不自觉双膝一屈:“是,学生明白了……谢皇上教诲!”
“朕不是为教导你……朕只是希望,在那么多口口声声敬重柳青梵的人当中,找几个能更理解和接近他本心地罢了。”
见天嘉帝叹息似的笑一下,目光温和间一丝极淡的愁绪,章回顿时直觉地重重磕一个头:“学生……学生一定不负皇上期望!”
“果真能如此,朕自然会高兴。”微笑一笑,天嘉帝亲自起身,伸手将青年扶起,“但不点你状元,朕总得补偿你点什么……则第一个三年的时间,就先随兰卿、睿王还有太子,一起修订完太傅的《异国史录》吧。”
迎上那温厚异常的目光,章回心中一动,却是本能地转过眼……御花园小径上,传谟副相伴着风亦琛、风涪厨,正于夕阳金色的辉光中,稳步走来。
开学了,都在忙活答瓣的事情,头昏沉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