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必先过正?”
风亦琛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转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天嘉帝身侧风涪厨顿时扬眉:“为瓣论而矫枉过正?就是说,为驳倒对方,所以极力夸大微小之过;为指称己意,因而曲解文词?”
少年语声沉稳,言辞中敌意却异常明确直接。章回一怔。但随即微笑起来,略略欠身为礼:“《四家纵论》里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过有小大,有人知与人不知,但无论何种,是即是非即非。夸大化小皆有限度。并非人所能肆意数说。言语辩驳,不过就是在限度之中。明知限度所在而尽力接近,使对方正视并接纳己说罢了。”
“但章公子的说法,似乎是很难被众人接受……《四家纵论》要不在贵民,这样地认识,难道不是已经出于限度之外?”
风亦琛平和微笑,虽然问得尖锐直白,但听来一如陈述,不带任何挑衅怀疑。章回闻言回以一个笑容:“这是学生的理解。《四家纵论》集诸家治国术,贵民只是《儒经》一部主旨关键,要作为全本至重则似有不妥。“那章公子以为,《四家》所议,何者才是至重?”
发问的是林玄。见他肤色黝黑,一双眼却是精亮,笑吟吟向自己看过来,兴味之中透出善意,章回欠一欠身:“《四家》诸说,《儒经》要在贵民,圣人无常心,而以百姓之心为心。《道书》重无为,天行有常万物自作,于是法天地、顺自然,齐物养生。《法典》明纲纪,法令行则百事平,刑赏明而后尊卑定。至于《杂经》,包罗者更广,一家一说,各有侧重;依据不同,推导各异,由因得果,虽因果彼此互有关联,不能并为一说。而每家之说皆包含至理,绝不在前三家之下,读书之人不应不知,更不能轻易舍弃。”
“然则诸家学说,彼此往往矛盾,如何?”
“因地制宜,因事而异。《四家》本就是大陆千年以来各家治国术法总和,针对问题有同有异,各人答案也有异有同。书中罗列诸家学说,是为鉴古知今,取其可取、用其可用,但并非拘泥古制不能变通。”说到这里章回微笑一下,“世事变化无穷,书本如何罗列得尽?果然严格依着书本教条处治实事,只怕几百、几千年也遇不到一次状况完全相同,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这样说,章公子果然是因势利导随机应变,而把《四家》看作处事应变之术喽?无怪不得见书中所含天理道义,所以同众人矛盾相争呢!”风涪厨冷冷笑道,“所谓书有微言大义,只是,各人看书之法不同,所见自然千差万别,话不投机也是再寻常不过。”
“厨儿,好好说话,不得无礼。”听风涪厨语气渐渐激烈,风司冥看他一眼,微笑说道。
风涪厨闻言低头,轻轻道一声:“是,父亲。”随即退到天嘉帝身后。
少年低头之际父子目光恰恰相接,见到风涪厨眼中光亮,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从少年脸上转开视线,天嘉帝任怀中秋原茂松抓了双手翻来侧去“研究”,一边向静静凝视自己的章回微笑道:“微言大义也好。应变法术也好,通过书本所见所言所议所行,终归都是有迹可循。而所谓真正地天理正……《道书》开篇便说道可道,非常道……章公子对小儿之笑,乃至对**居上众人之笑,可是为了这一各?”
风司冥含笑一语,满座皆惊:风亦琛几人脸上泛红,而那灰衣青年章回则是向天嘉帝瞪大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却是低垂了眉眼不敢再与他对视:“学生无知狂妄,请君先生千万见谅。”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不过是因为内心认定了这一条,才可以与人自在争论,所以我说有趣得紧……”风司冥轻笑着摇一摇头,随即收敛了笑容,“但言为心声。对柳太傅心意,章公子心中却又是如何以为地呢?”
“一部《博览笺》,可知柳青梵于历史古今兴替;一部《君音统笺》,可知柳青梵于人物远近高低;一部《首丘集》。可知柳青梵于天伦亲疏、世情冷暖之就离。”
《博览笺》,是柳青梵倡议并主持编修包纳西云大陆诸国民风历史、人文科技之通书《博览》,编修过程中前后十五年间所做九千余条笺注札记。合成三十卷。《君音统笺》,是柳青梵整理、汇编北洛君氏自君非凡至君雾臣六代家主作品全集。君氏自“启明夫人”巫卜曜后通传神侍祭司所用大陆古语,兼熟知各部各族神话传说、语言风俗,诗文制策此类典故多用,而世人知之较少,又有近二百年时光推移,因此柳青梵为所编作品逐一注音笺释。《首丘集》则是柳青梵选君氏族人、亲友与弟子门生诗文集。三部文集一为柳青梵亲撰,一为笺注。一为选编,诸卷都在天嘉三十年前付印通行,在文坛影响巨大。但一则所涉内容极多、卷快浩繁,二则分卷出版,前后用时近三十年,到底不能如早与《通考策》并列为会试必读地《四家纵论》一般为人所深知烂熟。听到章回从容点出这三部名称。座上众人脸色不觉都是一变。纷纷挺身正坐,却听灰衣地年轻人继续道:“此三部虽非经义著述。然而情真意实,用心深远,文词字句之间可见真正思虑。《四家纵论》虽极精要,更有无限教化之功,但学生以为,若说起柳青梵心意为人,却是这三部中才得真正体……
“而你对这三部均有深研?”语声中微微的异样引得章回与风亦琛等一齐抬头注目,风涪厨也立即凑近一步,风司冥却只挥一挥手,盯住灰衣青年的一双温和眼眸射出锐利而威严地光彩。
“不,学生不敢说……”
被天嘉帝目光镇住,章回直觉答道。风司冥却并不放松:“没有深研,通读必是通读过了?柳太傅生平种种,大体心意能够感知体会?”见灰衣青年先是闪避,随后抬头平静对上自己双眼,天嘉帝微微笑一笑,“则依你感知体会,柳青梵此人如何?方才你所谓柳青梵所负罪想,又是如何?对比其言其行,于国于民,柳青梵曾有何等过错?”
风司冥笑容温和,座上众人脸色却都异常郑重起来。只是章回被他目光盯住,竟觉仿佛被胶漆黏住,视线分毫移动不开。用力吸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慢慢道:“其实,柳青梵生平种种,言行、理法相违背处,庆元三年,蓝子枚蓝大人《议十罪书》中已经有明确而详尽论述。究其根本,学生……学生并无新说新见。”
庆元三年,蓝子枚上《论柳青梵十罪书》,参劾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条不赦大罪,在朝廷掀起巨大波涛。虽然最终蓝子枚为天嘉帝斥退,由吏部尚书转任枢密院、退出上朝廷,但柳青梵也从此离开擎云宫,行走四方不在承安京中。此后天嘉帝任西陵旧主、念安君上方未神为外相,大肆起用诸国旧臣,朝廷政事多绮重柳门弟子,柳青梵周身尊荣不减更增,一步步推向数十年来至高。然而与此同时,蓝子枚虽遭斥退,为天嘉帝冷落,但在士林地位未受动摇。一篇《议十罪书》也被收入《通考策》的文章附编,奏书内容广为士人所深知熟记。听章回如此说,风司冥眉头微挑,看一眼桌对面年轻人:“仅仅如此?”
天嘉帝低沉语声入耳,章回顿时一凛。“不,学生以为,柳青梵……柳太傅所行与理法违背、真正可非议者,归结起来其实仅在三处,而非蓝大人所说十条之多。”顿一顿。望一眼怀抱秋原茂松敛容端坐的风司冥,与他平和目光相接心中又是一跳,这才忙低了头。“其一,居臣位凌帝尊……失仪简慢,存心不恭,虽当太傅之重。于臣子则为犯上。三司督点百官,大司正行止更当为百官垂范,柳青梵多年在位而不能善尽此职,深负朝廷所托。”
“其二如何?”
“其二。太子太傅,藏书殿中首领,是当教领先皇诸子。而非今上一人。今上即位之前,柳青梵藏书殿中教习二十年,却仍有数名皇子牵涉入各种纷争,甚至罪犯十恶、给朝廷百姓无限烦恼痛苦。天家资质,虽彼此有差,不至于此;若说柳青梵才能有限,对比交曳巷府中又分明不同……此不用心之过,或者。私心刻意之举。”
如此直接言论,众人都是眉头紧皱,独天嘉帝面色依旧平和。“那么其三呢?”
“其三,望着风司冥沉静面容,章回心中虽有一个声音直叫不妥,唇舌却似有自主意识。只管一个劲儿往下说去。“其三。人都说柳青梵至察至能。然而至察,则必然见储君不立、诸王夺嫡之隐祸。必然见诸王异心、兄弟阅墙相争,必然深知其争夺之心计,明鉴其所用手段与可能危害。而至能,则中人资质亦能教导成就,为储为君、稳定时局;若至能,则能于诸王异心之前,灭隐祸于萧墙之内;若至能,则能在明鉴争夺危害之际,防范万一,周全朝廷之预备,保护无辜百姓不受天家争夺之危害。但河工弊案,流民数以百万,国库钱粮损耗无数,并非一时天灾而关键在**……究其线索痕迹,两年时间,督点三司如何不知不查?秉心执政,天下为公,以此反观胤轩二十年前后……是真正令人寒心。”
“所以……”
“所以,学生会与试子们争瓣,柳青梵并非大公无私,以百姓之心为心地圣人。不是清净高雅,不能加片语指责于身,而是五十年间行止,多地便是可指摘问罪。”
章回语声落地,满座静寂。
半晌,风司冥才摩一摩始终瞪大了眼、静静坐在怀里地秋原茂松,凝视着坦然直视自已的灰衣青年,缓缓牵动嘴角:“章回,你是延州人,此次来京参加会试……你房师教授是哪一位?”见章回闻言一怔,张一张口却没有立即回答,天嘉帝随即微笑摇一摇头,“不,其实,这也并不重要。只是我想问你,这样的见解,果然是出自你真。
从被风涪厨引到桌边,章回就已经对面前众人身份多有揣测:他虽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见识颇广。风司冥一行都作文士打扮,在**居上毫不抢眼,又携了一名三四岁幼童,便确如寻常祖孙三代出游。然而众人气度皆是不凡,就连那小小的孩子都极其灵慧。为首的风司冥更是雍容高华,谈吐文雅间自然一种威仪,令人不觉便要拜服追随。且众人对天嘉帝的恭敬也绝非普通子侄对待长辈态度。自己到承安时日已然不短,京师名流见识了大半,这样地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心中千头万绪,到底不能得出什么答案,只是本能一般地绝不肯在他面前失礼。虽然议论已故太傅柳青梵是非功过多有忌讳,但有问则必答,字句斟酌同时力呈坦率真诚,更不敢半点作伪。此刻听天嘉帝问起师长,但随即又止住自己回答,一颗心顿时好似被提到半空。努力定一定神,章回才微笑道:“是。读过《万川集》最后一书与《君音统笺》、《首丘集》两部,学生是真心尊敬柳太傅,所以更不愿见人肆意虚夸。”
柳青梵生前,承安“百纳斋”便曾将《四家纵论》、《二十二杂经》、《博览笺》合编成《万川集》刻印出版。听到章回郑重语气,天嘉帝点一点头:“是真心便好。但我还要再问一句,这些真心话,你可敢在任何时候、当着任何人都直承其是,畅所欲言?假设,今次会试,便是要明议柳青梵功过是非,面对今上,你所见、所言能否一如今日?”
这一句却是问得更不同寻常……大比在即,揣测、假设试题也是常理,然而以天嘉帝对柳青梵敬意……但章回只略怔一怔,随即朗声答道:“是,学生必不负己
“如此,便是极好。”静静凝视青年半晌,风司冥才轻轻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一席话也十分尽兴。只是应允了这孩子,还要往畅柳湖上游玩,侧不能再相陪了。”
听天嘉帝这一句,章回急忙起身,行了一礼道:“能得老先生教诲,与诸位先生共席,是学生的荣幸。”
风司冥闻言笑一笑,抬眼,目光扫过客人重新增多起来地二楼,“会试在即,虽然切磋有利学问,自身的涵养修炼却是最为紧要。年轻人怀金抱玉,自不用临阵磨枪。不过,行百里而半九十,公子不如也就此转回客舍,如何?”
“学生谨遵老先生教诲。”
小索尼重新上工,眉毛也回到学校。开学了,希望之前晦气尽除,以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