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速缓。从随都到通江邑,陆路快马四五日的路程,水上顺风逆流,柳青梵一行的座船行了整整九天方才达到。
早依从柳青梵吩咐,二皇子风渤文已在通江邑安排好一切,等候众人多日。他原是废妃蓝氏所出,但自幼被抱养在皇贵妃钟无射的绮云宫,与钟妃还有皇后秋原佩兰所出皇子一处起居亲厚非常。绾礼后得知生母之事,他发愿此生侍奉神明,拜入神殿成为祭司。虽然身不在擎云宫中,天伦情谊却不曾因此稍减;聚少离多,反而让父子兄弟之间感情更加深厚。因此码头上相见,风渤文也不管一身神职者的装束打扮,张开双臂就将欢喜地大吼着“哥哥”扑向自己的风涪厨拥到怀中,随后又与风沐霖拥抱叙话。直热闹了半天,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稍褪,风渤文这才到柳青梵面前相见行礼。
依着惯例,每到通江邑,柳青梵首先往皇贵妃钟无射的“妙歌陵”拜祭。虽不是生辰忌辰之类大礼,但钟无射既为养母,抚育之恩如云山之重,风渤文以神殿祭司身份主持拜祭,却是令仪式较往年庄严隆重了许多,相对时间也有延长。当年钟无射请葬原籍的愿望不能实现,最终安眠于京城与故乡之间的通江邑。柳青梵念风沐霖身为人子,却不能常到生母陵前洒扫拜祭寄托哀思,又为他特意在通江邑多停了三日。因此当柳青梵一众从通江邑再次启程,已是五月二十八日。距离大周开国三十五年国庆——六月初六夏花朝绯樱节祭,只剩下八天时间。
通江邑到承安京相距仅两百余里,又有最平顺畅达的官修大道相通;不走水路,由陆路乘车马常人不过两天便能赶到。然而青梵一行却走得颇为缓慢:一为车马人员众多——增加了风渤文神殿教宗属下地车驾和从人,一行人众顿时突破半百之数。而且风渤文原是受天嘉帝之名照应柳青梵一路上起居,一切不敢怠慢,虽深知青梵脾气不爱热闹浮华,还是选调了十六名奴婢和侍卫跟随伺候。二则,柳青梵六十过半。到底年事渐高,带着的风清朗和秋原茂松年纪却都小。众人格外小心,官道上虽然平坦无阻,车马到底不敢走快;也不走夜路,一日最多不超过六十里。只是风涪厨少年好动,之前行船江中,四面皆水。拘得锁在原地不能跑动;此刻却是再沉不住脾气,每在柳青梵处听他解说几篇文章,或是评点历史人物、议论政事得失,车厢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后,便一定要骑了马,在车队前后绕上几圈解了乏闷才罢。
而少年在马上英姿,被车中两个孩子看见,顿时又引出新一番的热闹。风清朗身为英王世子,虽只有七岁,随父亲风亦璋学习骑射已经是第四个年头。看着风涪厨纵马奔驰。他心中除了羡慕,更生出一种放马奔驰一较高下的本能**。秋原茂松却是真正的小孩儿脾气,见风涪厨骑在马上自由驰骋,便也要与他一样。
秋原茂松因出生时孱弱,柳青梵以内家真气保住了他的小命,而后一直带在身边;一应饮食起居亲手照料,三四年来宠爱备至不逊于亲生。他既眼红了风涪厨的马儿,便讨好卖乖撒娇使气大闹大吵,用尽孩子的一切手段。一心就想着“待松儿最好的祖爷爷”立刻应允也给自己一匹马驹来骑。柳青梵被吵得实在禁受不住,只得带了他骑上自己地坐骑玉花骢,小步奔跑两圈,略过一过“骑马”的瘾才稍稍安稳。
这一日是六月初一,时方过午,因承安夏初多雨。今晨才又下过一场,此刻天气侧不显得十分炎热。青梵又带了秋原茂松骑了一回马,这才驰近座车,让亲自驾车的影阁主事班忆将终于心满意足的孩子小心接抱过去。听着秋原茂松一边继续不死心地“索讨”属于自己的马儿,一边对“祖爷爷”和自己的“骑术”极尽褒扬大力吹捧,青梵不由微笑。随即向骑马驰近的风涪厨投去似嗔似笑地一眼:都是你。不安稳坐车,惹出的这些事来!”顿一顿。又看一眼他胯下与自己坐骑一般毛色的马儿,“偏偏你们兄弟叔侄竟都独爱这一支颜色,真以为玉花骢是易得的么?”
昔日柳青梵动用道门力量搜集天下名驹,终于得到三匹好马:色如乌木的“绝尘”,艳似烈火的“赤电”,还有就是青白斑驳、仿佛天然宝玉纹理的玉花骢。太宁会盟之际,柳青梵将“绝尘”与“赤电“分别赠与冥王风司冥和西陵定王上方雅臣,而那玉花骢则留作自己的坐骑。这三种马的后代也都保存了善驰耐久的优点,只是如美玉之稀有,相较于另两种纯色马匹,毛色、品相和脚力结合完美地玉花骢最是罕见。|打下-载-美少女手|,柳青梵在南雁杨草原多年心血,数十万匹骏马奔腾的草场上,也只培育出两对各方面皆为上品的玉花骢。其中两匹仍留作自己坐骑,另一对则进呈天嘉帝。此刻风涪厨坐下虽不如柳青梵所乘神骏,却也是仅次于其的好马,当年向天嘉帝千求万恳才讨来的。听到青梵这么说,少年不由扮了个鬼脸:“谁让太傅一应所有,都是天下至宝?是宝贝,又不肯给人,当然就招来眼红了。”
青梵闻言顿时好笑:“难道我的东西好,别人想要,就得给人了不成?
“当然是!”理所当然的干脆回答引得周围同乘了马的风渤文、风沐霖一齐好岢凑近,柳青梵也挑一挑眉,却听风涪厨继续道,“不过眼红的真正理由不是太傅不肯将好东西给人,而是偏心地只给一个人,让别人看着想着。却一辈子得不着——这实在太过分了!”
见少年眼光中狡黠,青梵却只管顺着他话头笑道:“这又是说什么?我偏心给谁了,又怎么叫别人得不着眼红?”
“太傅当然是偏心父皇了…什么好地、有趣地、有用的,都先留着父皇的一份,却不会再想着别人。而父皇接了太傅给的东西,也必定是至珍至重地收妥,别说用作赏赐,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转赠他人的,当然是一辈子别想得着喽!”风涪厨伸手拂一拂坐骑长长地鬃毛。“就连我这石头,都是第三代、第四代的马驹了,御马监相似的花色聚成了一大群,当初父皇都还不肯赐呢!差点就想放弃,转求绝尘身后的那些小马去。”
明显得了便宜卖乖地话,顿时招来风沐霖在少年头顶上响亮的一鞭:“算了吧!明明就是看上了马,却反复驯不服。所以才差点想要放弃地呢。“咪咪笑着,风沐霖稳稳坐在通体纯黑地骏马背上,满意看到风涪厨迅速涨红的面孔,“父皇不肯赐马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能将它偷牵出马场,以防万一你脾气上来做傻事闯出大祸。”
“那也就是驯马而已,能闯什么大祸……”
直觉反驳,风涪厨语声却越说越低,显得理不直气不壮。看少年脸色,风沐霖心中突生好奇。驱马凑近一步:“七弟,难*……”真有故事?
“没有——”两个字出口,风涪厨心中暗叹不好,果然不止风沐霖,连风渤文都一起凑过来,含笑地眼神里大有刑讯逼供的意味。胡乱躲闪过兄长们视线,抬眼,风涪厨却顿时直直望进另一双温和而深沉地安详黑眸里——
“渤文、沐霖,不用再逼问。涪厨只是和你们父皇当年一样。争强好胜,不带任何人陪伴就溜进马场,想要去驯服最彪悍的马王。”
见风渤文风沐霖闻声一齐转头,脸上满是惊讶不可思议,风涪厨却是一怔之后便略松一口气,心知猜中。青梵不由扬起嘴角。“怎么,你们不相信?你们那英明神武、一贯老成稳重的父皇,七八岁的时候,也有的就是淘气任性,半点不让人省心!”瞥一眼死死瞪住自己的两人,“不会吧”三个大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青梵忍不住更深地笑起来:“真的。不说笑”在那个年纪,你们父皇可比你们几个加在一起都更难缠……打定了主意。比茂松还能折腾人。面面相觑,眼看着青梵眉目含笑,温和中尽是鼓励之意,风渤文、风沐霖、风涪厨都是心痒难耐,但谁也不敢为一时好奇,就公然动问天嘉帝童年时**旧事。不想一边车上,班忆怀里坐着的秋原茂松听到自己名字,再注意到整句内容却是不乐意了。身子一扭,大声嚷道:“爷爷胡说,茂松才不难缠……松儿从来不折腾人的!”
听到这一句抗议,众人都是忍俊不禁,青梵更哈哈大笑起来。下了马还回到车上,从班忆手里接过茂松抱着,目光却是在风涪厨兄弟三人脸上来回扫过,神情间慢慢渗透出回忆的温柔和安详:“是啊,从来没带过那么难缠闹心地孩子……好胜心奇强,胆子岢大,不过被人一句话刺激,一个不留神就敢一个人溜到马场,腿短得连马镫都还够不到,就想也不想爬上去骑!又不会驾驭,逼得马发疯似的在场里狂奔,马鞍也被震得滑到一边,全身只靠两只手死拽住缰绳,直把人魂灵都吓得一齐飞*……”
平静温柔的低语,却不掩内容的惊心动魄。兄弟三人似有不安地彼此对视几眼,就连依着车厢门的风清朗脸都有些发白,然而青梵却是兀自低喃,怀中秋原茂松抬头紧盯住他双眼,口里竟也不发出一声。……还以为会害怕骑马,至少一年半载不会再接近马场,结果第二天就非闹着要继续练。好容易到了马场,骑上马背,却全身僵硬一动不动,仔细听,连牙关都在响个不停……多少次叫回去,怎么也不肯;自己说要一个人练习,手上却揪紧了人衣角不放——一会儿一个主意,根本没人猜得透那孩子到底想要干什么……不过。虽然缠人缠得紧,却一点不让人讨厌,谁都喜欢聪明孩子跟在身*……”
“真的?”
“不会吧!”
“一定是在骗*……”
听到大堂里又是一阵喧哗,毗陵县城里最大一家客栈“至如归”地老板习惯性地抬头,视线一转,瞥见大堂里一群年轻人簇拥着一位怀抱幼儿的老者,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目光触到这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早成习惯滑到舌尖地吆喝问讯顿时咽回肚里。老板低了头,伸手抓过柜台上算盘。指下噼里啪啦一串大响,心思却是难得的没有将算盘与账本上数目合拍。
这一群客*……”是今天傍晚申时左右投的店,由队伍打头一个发色暗红、身板极高大的草原男子开口,一张嘴就问了上房,更丢出大锭的金子要包了客栈。毗陵县紧靠京城,是承安向东的门户,行来过往地达官贵人、士绅商贾巨富无数。更有大量商队常年往来。因此毗陵县的县城虽不大,县城中客栈旅舍却多,而客栈旅舍的老板也多见识广博。看这连车带马一行近四十个人的队伍,打扮非官非商,说是居家徙居乔迁,却无甚女眷,说是江湖人行走办事,却有老有小,最幼分明只三四岁年纪,一直都被抱在手上赖着不肯下地自己行走。而细看一群人穿戴。材质绣工皆是不俗,更兼出手大方,做事情讲究分寸:虽有言包下客栈一晚,却只要求拦了其后入住的客人,对原本住在店中的客人都无意骚扰。除了占用大堂,一顿晚饭再上闲聊,吃了几个时辰都似还没有个尽头,倒也不失为难得地主顾……
想到这里,老板再次抬起头。习惯性就要招呼跑堂地伙计,却在看到伙计一个眼色便颠颠儿地跑来时突然泄气:他寻思想着客人晚饭后闲聊说嘴,必要喝茶,便想吩咐去烧水。然而下一刻便猛然想起,来时这群客人曾说过,只借炉灶使用。饮食方面一概不须费心,不用说喝的茶,就连泡茶用地水都是装了水囊随身带着。向那发现白殷勤一场而露出讪讪之色的伙计颔首安抚,老板目光转动,心思却还是在大堂一群人身上转悠。突然耳朵里飘进一声“老师”,那老板却是当即恍然。暗中直叫自己傻瓜:西云大陆。除了学子们读书拜师,就只有曾经主持过会试的考官能够被人称为“老师”了。眼看那抱了孙儿的老者年纪在五六十许。通身上下虽然简单无华,处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儿当中却居有威严气度,众星拱月,那些年轻人倒似是专程为衬托他而来……这样气质的人,身边围了这一大群奴婢从人,饮食又这般讲究,还有年轻人赶着叫“老师”说笑,分明是京城才升迁的官老爷,回家接了孙子上来讨天嘉帝陛下绯樱花朝赏赐祈福的——
今年是大周开国三十五周年,夏花朝转眼即到,大庆地气氛已经非常浓厚。朝廷明旨,鼓励和民间以各种各样形式共祝国庆。擎云宫也准备了一系列与民同乐的庆典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国庆正日太阿神宫的祈福仪式后,天嘉帝要将由宫中自皇后以下所有内命妇、公主、郡主制作,又经过最高祭司祝福过的荷包,赐予那一日到神宫前观礼叩拜的十岁以下孩童。据说,那些最得天嘉帝看重的臣子,家中幼儿这一天也会蒙赐内府特制的金鱼荷包。而一些奉旨进京述职,并参与国庆大典的外官,往往就会特意携了儿孙同行,目的便是要向天嘉帝恳求这一个天大地荣耀。
这样想着,老板心中越发安定,更少了催问他们熄灯就寝的兴致。却听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猛地嚷起来:“*……老师,*……父亲他真的这么说了?!”——“太老师”,只有恪守师生门户关系的学院和官场才会出现这样辈分的称呼。到这里,老板完全确定了大堂上一群人身份,拾过先前撇开地算盘账本,一笔笔重新细致核对过来。下载——美少女
而客栈大堂中央,柳青梵微微斜过眼,看着惊觉一时忘形的风涪厨脸上慢慢升起的红,对少年表露出罕见地羞涩深感有趣之外。心中更是一片异常的柔和。
从午后偶然提起风司冥幼年情景,大半天来,众人的话题中心就再没有从这上面移开。而从一开始顺水推船地得听且听,到间或一句两句旁敲侧击,再到穷追猛打、不说清楚绝不放过地刨根问底,年轻人的热情一路高涨;原来那些顾忌、规矩统统抛到脑后,头脑里唯一想地,就是尽可能满足那陡然间大盛的好奇
出生在太平一统的大周天下,从小沐浴着天嘉帝耀目光辉。风渤文、风沐霖、风涪厨、风清朗、秋原茂松……这些孩子,从来不可能想到,也从来不可能去想象,天赐嘉佑、君临大陆地皇帝陛下,其实和他们一样有过跌跌撞撞的童蒙幼学。
天真、单纯、任性、糊涂,纵然是一统大陆、被世人奉为“西蒙斯提”——“在人间的神王”,孩提时代的风司冥。也一样会哭会闹,会淘气会犯错,会做傻事,会去纠缠在许多人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会提出无数“为什么”,然后又自己给出只能用“可笑”两个字来形容的回答。
朝花夕拾,擎云宫、秋肃殿、清心苑……五十年,点点滴滴,一时唤起。
每一段记忆中景象苏醒,都会招来身周围年幼孩子一阵大呼大叫。而已经知晓人事、为夫为父的青年则是怀抱着对父亲地衷心崇拜。极力掩饰吃惊和闷笑。但那一副刻意端出的庄严表情,与身子控制不住的摇晃颤抖,却令随侍在周围的一群奴仆侍卫在本身对君王幼年故事惊岢好笑的同时,更多了一重忍俊不禁。
“听老师今天说,才知道父亲原来是这么的、这么的……”
想了半天,风渤文终于没找到合适的词语,转头看一眼两个弟弟,却见风沐霜风涪厨早已伏到桌上,手臂挡住了面容。但一耸一耸的肩膀却分明显出忍笑的事实。周围地侍从们也都是一个个要笑不笑忍得辛苦,只有窝在柳青梵两侧的风清朗和秋原茂松扬着红红的脸庞,笑得开怀又大方。无奈叹一声,抬起头,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不断上扬:“如果不是老师,不管谁*……”都没有办法相信。”
“都是真实的事情。那个时候。司冥,你们的父亲,*……”
思绪兀自沉浸在回忆中,柳青梵语声略顿,但随即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一眼周围众人投来的目光。忡怔片刻。青梵终于忍不住轻笑摇头。轻叹一声,随手将半滑出自己怀中的秋原茂松重新抱好。动作间对上孩子那一双亮晶丽的眼,“不么,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