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少年时便离开宫廷,但风渤文与风沐霖自幼朝夕相伴,兄弟之间极其亲密,更不曾因为抱养之类生出半点嫌隙。对这位奉身神道的皇兄,风沐霖由衷敬爱和维护。听出他一句“介意”里面透露的隐约不安,风涪澍却是微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今年是高太夫人五十周年的忌辰吧?五月初又是钟娘娘的诞辰。二皇兄上年就向父皇提起过,也借此为江州刘氏一门祈福超度,所以最近两个月必然是在这荆江平原。则太傅在这一片的行止起居,就交付给二皇兄一并安排也并无什么不妥,也省去了父皇再费心考虑指派随侍的气力。”
皇贵妃钟无射十一年前辞世时风涪澍年纪尚幼,但对这位温柔慈爱,妙歌天籁地皇妃印象却很深。而较之于其他皇子,他在天嘉帝驾前时间尤多,常见帝后对钟妃追想怀念。因此风渤文向天嘉帝请为养母和外祖母忌辰举行仪式祭奠之事,他竟比风沐霖记得更清。被他一句提醒,风沐霖顿时颔首,轻叹一声道:“涪澍考虑的是。是外祖母五十周年的忌辰,还有母妃——涪澍,我想明日往江州,到母妃和外祖母昔日居所,还有刘氏祖坟上拜一拜。你……”
“我自然是和四哥一同去。”不等风沐霖问出口,风涪澍已抢先答道。见兄长眼中微笑里透出感激,少年也扬起了嘴角。随后转向岳思诚,“你呢?太傅要参与这一次官员的大考,思诚有什么想法?你看太傅还有什么深意,或是需要我们留心的地方?”
“朝廷上地事情,我从来知道得不多。影阁之中,除了班忆班阁主还有四天地殿主,这些事情主上也不许其他人过多关注。不过以我的见解,不管怎么说,主上始终是朝廷督点三司地大司正。只要这一重职务不解,那么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也好其他任何决定也好,都只是应尽的职责,没有任何特殊、值得疑问的地方。”
听到岳思诚如此说法。风沐霖微微点头:从庆元三年天嘉帝传下圣旨。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视,三十余年来柳青梵行走四方,一年之中在承安朝堂地时间平均不足一个月,但督点三司大司正地职权却始终不曾易主;泰安大殿上群臣大朝,最前方与上朝廷宰相同列的位置也始终保留。对于大周朝的许多朝臣。三十年来见着柳青梵的次数寥寥可数,更有许多新进的官员全不知晓他地真容,但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依然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存在——不时从各地传来三司的奏疏,天嘉帝的谕旨,人们始终可以感受到柳青梵的巨大影响。
虽然,在最近十年。随着天嘉帝皇子以及一众年龄相当的宗室王子逐次现身朝堂、参与国事。对朝廷发挥越来越大力量,这种直接地影响似乎是在渐渐淡去。不过,身为皇子,自己却非常清楚:皇族男子年满十二岁到军中效力,一年后又到昊阳山为期一年地习武修炼——这由柳青梵亲自主持、用心琢磨的两年时间,对十四岁行过绾礼、以半个成年人身份进入到承安朝廷的少年而言,具有怎样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是自然——督点三司职责所在,朝廷里面不会有人乱说话,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对太傅加以阻挠。”看了默默沉思的兄长一眼。风涪澍微微笑一笑,“只是思诚,我问的是你的疑虑,或者说担忧。”
接到少年眼底一道异常犀利光彩,岳思诚心中倏然一凛。急忙定一定心神。整理了思绪这才慢慢开口:“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官员大考这样劳心劳力的事情,从十年前主上就没有再碰过。三司的事情。这些年已经一步步移交给了特尔忒德、林玄、皇甫恪几个人;日常地事务都是按照主上还有皇帝陛下的意思在进行,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突然重新就把官员大考这样大的事情拾起来,亲自考定最麻烦的六个郡地官员成绩……”
“……最麻烦地六个郡不仅风沐霖轻“咦”一声,风涪澍闻言也是一怔:“豳、卫、北越三地,都是最早依附大洛,因此朝廷一开始允诺了最多特权。可是原来豳国的枢密阁老景凌故去后,皇上不是把这三地官员地方公举,朝廷审议、任命而不加委派地特权完全收回了么?这已经是七年,不,八年的事情了,官员任职的问题依然存在吗?而东平、隗、陈这三个郡原是我北洛故地,胤轩新政到今天的一切政令措施,应该是畅通无阻,完全落到了实处才对。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大周初年起,东南三郡的总体考评就都是上佳,州牧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人因为贪渎或不胜任而遭到三司申令整改乃至贬斥夺职的。毕竟,不论怎么说,这几个郡都是太傅每年从南雁砀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是。”
“话是如此不错。但是……”岳思诚顿一顿,抬眼看向风涪澍,却见两位皇子都是屏息凝神,静静看着自己。心上微动,但随即按下异样感觉,“我以为这几年的情况,和大周初年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庆元、元和到延和初的二十多年时间,同延和后一直现在的崇宁年间,不仅地方官员的心思有很大变动,就是主上一人之于这些地方的影响……也和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一句话说得风沐霖脸上顿时变色,风涪澍却皱一皱眉:“你是说延和后一直到现在?”加重一个“后”字,风涪澍自觉不自觉地握住双手,“不单是延和十年到现在的这五年时间?”
目光在少年交握的双手上掠过,岳思诚随即抬头,却见风沐霖注视着少年的脸上显出隐隐忧色。猛然明白风涪澍所思,岳思诚一时只觉心头巨震,努力深吸两口气方才平稳了语声开口:“太子殿下,主上对您从来都是赞许有加——是主上向皇帝陛下请立的储君,这一点您当时刻牢记。”
“思诚……”
向少年安抚地笑一笑,岳思诚却觉心中越发沉沉。“很多年来主上都是习惯了自在云游、四海为家,行经许多地方,也确实发现国家朝廷的种种问题。元和三年南雁砀的公主陵建成完工后。从国都到渚南这一条路上。主上每年都要走上两三遭。因为督点三司的职权,沿途地地方官员也都不敢怠慢,说平、陈、隗三郡地上佳由此而来虽然未必,但其中原因必定是有的。”说到这里,岳思诚顿住。轻叹一口气,“可是这几年,主上在外面走动却是少得多,每年只在昊阳山、南雁砀还有承安京三处往返一次。路上分心旁鹜,或者临时改变路线的情况也不如往年多;除非是为三司转来一些处决不了的棘手公事,一路上鲜少过问地方政事,也不去理会神殿或者官府。行走虽然不快。但途中真正停留的地方也只有通江邑一处。而且停留也只是到怀乡台庙祭拜,并不是为了其他。”
岳思诚语声中地低沉显然感染了另外两人,风沐霖和风涪澍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通江邑的“妙歌陵”,是皇贵妃钟无射身后所归。钟妃生前与柳太傅交好,柳青梵的许多歌赋曲词,都是由她为之配曲演奏。柳青梵每过通江邑而停留,到怀乡台庙祭拜自合乎礼节。然而元和三年(天嘉十三年)建成的南雁砀郡公主陵,却是柳青梵买下雁砀川南首、高城东北四十里外平冈的整片草场。按照草原墓葬传统,花费十年时间为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建的衣冠冢。御华绯荧对柳青梵倾心爱恋,但为国仇与私爱地矛盾,终只能以一死求得两全不负,其忠贞坚毅。让原本就奉之为神女地草原族民无不感动铭记。而青衣太傅对班都尔乃至整个草原多年来始终照拂。完全以一己之力修建衣冠冢并且每年斋戒守护,甚至三十年单身从不谈婚姻之事。也都让草原百姓感佩不已,更将这一段爱情悲歌在口中长久传唱。只是,对自己这些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是子侄儿孙的后辈来说,从来平和淡定,将一切情感深敛内心的柳青梵,在耳顺之年将越来越多的情感投注到对过去时光的追忆,却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欣慰的事情。
孤独,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深切的孤独——风涪澍心中非常清楚,一个人,与曾经热血的时代渐行渐远、周围亲友凋零独剩自己空守记忆,这是年长者无法避免,而一切外界劝慰、安抚都不可能真正让心情平复的悲哀事实。虽然,柳青梵身边永远不乏追随者:王族宗室子弟,士人学者地门生、道门所属的弟子,乃至大陆各地所有对青衣太傅诚心悦服的人们……任何人都可以从柳青梵那里得到他们所想要的包容、理解、安慰和鼓励,然而这些柳青梵却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由之获取。甚至,无所谓获取什么,仅仅是同一段岁月镌刻下的那些印迹,能够与柳青梵单纯地分享和体味之人,放眼这西云大陆,也是愈来愈稀,终于寥寥无几——
也许,先前确实是自己少年气盛,自视过高。将这数年来柳青梵地懒于走动,仅仅当成是他给予自己地磨砺,以至于错估他的心意,以为他放手地根本在于后继有人的安心和信任。但自己虽错估了原因,却并没有错看延和十年正是柳青梵数年来转变关键的这一事实。不是九月花朝,秋收祭典上的建议立储,而是比这更早的四月暮春,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这位四十年知己的辞世,给柳青梵带来的巨大悲伤——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林间非病故,柳青梵尚得灵前泣涕泗流,彻夜构文以追思,然而十二年后又一位挚友离去,领袖文坛数十载的青衣太傅却是唯有沉默。直到一年后柳青梵编撰的《念安文集》付印刊行,人们才从圈点批注的字里行间,见出其不曾稍减的哀思……
“人常说当局者迷,思诚,依我看,你倒是想得太多了。”
感觉到周身越来越沉重的气氛,风涪澍突然轻声笑起来,打破屋中空气凝滞。“我心里的猜想,或者太傅这一次只是恰好没有他事缠身,可以完全把精神投入到大考中来,所以才会这样打算。毕竟,太傅的身体一向都是好的。而职司所在,从来都无不尽心。之前两届大考太傅都不曾出手,固然是为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看作对将来继任的年轻官员的考核历练也并无不可。而且就事情本身,也未到必须由他亲自出手的地步。而现在,刚才思诚说太傅亲点的六个郡是一切州郡中最为纠葛复杂,换作旁人或已极难入手。只有太傅,有足够才德、年龄、资历,能够压服得住百官,给出令朝廷满意的结果。太傅决定主持这一届大考,并且亲自考核这六郡的官员,正是太傅一向的恪尽职责,虽然年龄渐高,也绝不肯怠慢了国事。”
“是这样……吗?”
岳思诚略有些狐疑,然而对上少年双眼,却见那一双眸子沉静幽深,全不见底。瞥一眼另一边风沐霖,岳思诚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主上此刻最缺的便是人手——我明日,不,今晚就启程,赶往渚南听候调用。两位殿下请恕失陪,思诚先在这里别过。”
见他说着便要起身,风涪澍眸光一闪,“不,思诚,你在这边,把消息传回给通江邑二皇兄那里——我和四皇兄今夜就动身,赶往渚南协助太傅。”
“太子殿下,您这是……”顿一顿,岳思诚目光转向风沐霖,“太夫人五十周年大仪在即,主上所以才先行嘱咐了渤文殿下。两位这时着急赶去,只怕是要夺先人之情……主上或者并不愿见到如此。”
“但已经知道了太傅的计划安排,而我又在这里,当然应该要如此。”知道他言下顾忌,风沐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国务家事、公益私情,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母妃也一定是这样的选择。”
“是,思诚明白了。”
看着岳思诚如来时一般,身影自窗前倏然一闪便即消失,风沐霖抬手斟过一杯酒饮尽,随即转头:“一天两夜,九百里,能赶得及?”
“父皇曾经一昼夜驰行九百里。”同样将斟满的酒浆一口喝干,抬头,少年眼中精光闪烁,透出异常的骄傲与自信。“则我们,又有什么不能?”
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丞相林间非故。年六十一。谥崇献侯,陪葬青河帝陵。子贽承茂代侯。先妻白氏追封“随国夫人”。
延和十年(天嘉三十年),念安君上方未神卒。谥文成公。年七十。及死,容颜无损,如四十许人。时人奇而敬之,葬仪因以西陵故族天火之俗,得琉璃骨珠百二十颗,匣以水晶精晶,供于太阿神宫西蒙伊斯大神之前。
延和四年(天嘉二十四年),皇贵妃钟氏病,旬月薨于尚林苑。年四十九。帝亲为挽词,“妙音雅乐,丽景修容,风宛淑懿”。因以之为号,称淑懿皇贵妃。妃幼居江州,曾有请于帝,身后不入皇陵归葬故里。然帝深怀思,是在承安东南二百里通江邑修“妙歌陵”葬之,并立“怀乡台庙”,故后人又称“妙歌妃子”——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