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素来严守规矩礼仪、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长史,上方未神丝毫不掩神情间的诧异。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兰长史,渊声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个承安京。”
“是。所以兰卿会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种衣着什物若有需用,也会随时令人到您府上取回。”
明显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话语,令上方未神顿时眯起了紫眸。却见兰卿昂然直视,不闪不避,一双眼中光彩坚定异常。“还有您的饮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习惯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都告诉我。好让我为您去协调安排,不至有不惯不满。”
微微低头。避开那过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兰长史,我完全相信以当年长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宾至如归。但这些……似乎还不必?”
“兰卿将尽一切努力让您在府中感觉舒适,与渊声坊无大不同,请念安君殿下放心。”
完全自顾自地说话,与平素谦恭有礼迥异地强硬态度,上方未神却清楚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紧张。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轻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带出的卷轴上轻轻抚过,“兰卿,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
“但是大人见到您会高兴。”见上方未神闻声一震,兰卿立即目光一斜与他视线错开。随即很快又调转回头来。“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过府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亲口承认地知交。虽然大人自己从没有说明。可是兰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话不说,仅仅单纯地相伴就能让彼此满意愉快,整个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
见上方未神闻言微微一笑,兰卿身子越发挺直,“大人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但这个主张一定要做——身为长史,身为学生,职责道义,都不能眼睁睁看大人独自承受压力,勉强苦撑却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为康启七人特地取来试帖,这会试之前最后准备地几日,绝不能再受旁事影响而耽误,使得辜负大人教诲指点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纵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轻,不能对国事有所助益,给大人以。只有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体杂事是我熟知,所以兰卿恳求念安君殿下,为了我家大人,至少这会试结束前的几天,每天都过府中来吧!”
兰卿越说越是动容,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紫眸中光芒闪烁透露出含意复杂:与生俱来的血脉身份决定了个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郑宫风雨洗炼更养成凡事冷静的淡漠疏离,然而关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挚友,爱屋及乌,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群忠心追随柳青梵地年轻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击。只是,他更不愿见到青梵再受束缚,对兰卿地请求——
“念安君殿下!”
沉吟间,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兰卿已然从座位起身,在车厢中向自己跪倒!“长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员也绝不轻易屈折其身……凝视青年那双满是求恳的执着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声轻叹,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
一拜到底而后起身,兰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着他不加掩饰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无法挥去。
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间地苦涩,兰卿却不曾发觉丝毫:从十月十日花朝,蓝子枚大闹寿宴开始,连续十八日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地苦恼忧烦,随着上方未神这一个“好”字出口,瞬间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与这位曾经西陵国主私交密切,大周开国三年来更无数次随柳青梵出入位于渊声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对柳青梵地影响意义,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当着天嘉帝欢喜,青梵与一众将军们把盏同欢,开数年未有之畅饮,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间那些张扬任性的高歌醉舞、谈笑风生顾盼自得,远不如夜中交曳巷挥手道别一刻唇角边一抹浅笑真诚无伪,令人真正地轻松和愉悦。
“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来,这真是太好了!虽然这几年逢年过节您也都来走动,可到底都有公务、礼节的意味。只是朋友间往来的拜访过府,若除了花朝节大人生辰,认真算来今晚竟还是第一次,无怪大人那样高
上方未神闻言微微笑一笑:“我过去。青梵确实是高兴,但也累得你们一府人都不能安睡,兰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凉,为了我一个劳师动众。这样的不体贴。难道也很好么?”
“只要大人高兴,就没有什么不好。”干脆异常地答应一句。兰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况因为大人体贴,一早晚就打发了我们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过府,迎接奉承的礼数竟都不曾周全,兰卿实在是诚惶诚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
“怎么会介意?刚才你也说了这是好友间的往来,折腾那些虚礼反倒没有一点意思。其实今天这样便很好:不用惊扰太多人。感觉也自在。”
见兰卿只笑一笑然后低头,知道这位行事严谨的长史此番回去必定要会同管家全方维将柳府上下彻底整顿。上方未神微微扬动嘴角。但随即又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规矩森严,这几日为朝廷上这一场风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然而兰卿既被自己无意提醒,想来今晚柳府中那般地“松散”不会再有,由一个门下小仆就直接将自己带到看云轩书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现。只是。过了今晚。自己也不知还会有几次到交曳巷,寻找看云轩里那个青衣飘洒的身影……
因为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狭窄。
“是,殿下说得是。”闻声一怔,上方未神随即知道是自己在无意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见兰卿神情却十分庄重,“虽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禄位,又实在简朴过了头。想这大司正府还是从当初学士府来,当中品阶足足差了六等,但这么多年大人便一直住着。就连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还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几处山石盆景,再加上后面一个园子而已,于房屋的本身建制一丝没动。大人是当朝一品,可这京城里五品以上地官员,哪一个宅院府邸的规模输于这里?就是秋原镜叶,在南门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两倍不止,更不用说传谟阁中那些宰相。这几年皇上不止一次想为大人觅一处更宽敞的宅院,大人却说在城里已经有交曳巷和草亭街两处府第,城外又有未岚别业,产业已经足够,更无需多置,一次次推辞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贯的俭朴,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统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无知之人竟妄谈什么赀财不足所以就要聚货生利,颠倒黑白恶意中伤,眼见如此,真让人不能不震惊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否烦劳您与大人建议?也不一定立即置买房产,但将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齐,更配得上名位品阶就好。”
青年地声音透出与寒夜截然相反的热情和活力,与那双满满期待地双眼相对,上方未神心中叹息,脸上却还是平静微笑,“好,我会寻机会跟青梵提起。”
“多谢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礼,兰卿脸上满是欣然表情,“其实这两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房舍扩建的事情。虽然大人俭朴,家里用的仆役侍人也都不多,但从康启、洪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地搬进府里来,大人就曾说过府中颇有局促之感。为整理君氏一脉的文集,修编《君音统笺》的时候,大人又让人把绛霞轩两间客房都改成了书房,府中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其他腾挪地余地……对了,前日听全管家说起,隔壁吕冕仲吕学士告老归乡,那府里正急着寻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应趁着这一次帮吕大人把房子接过来,倒应该十分得宜。”
“吕冕仲地宅子……虽然没有去过也不曾细看,但和大司正府紧挨着,当中似乎只隔了一条备弄吧?”
“是这样!到时只要把西跨院绛霞轩一面墙壁打通,两边立刻就能方便走动。”仔细回想两府建筑,兰卿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记得那府上有两个院子是模仿了宫里,修建成专门放书的书库。大人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而且以后大人地学生更加多起来,不管是要编书修书还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宽敞。如果大人能够答应,将两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装潢。如果一切顺利能在下个月中动工的话……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要赶在新年之前没有问题!”
上方未神微微笑着。静静地听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司正府长史兴奋地计划和想象:如何利用和改造两府旧有地建筑,构建出新的格局;每一处院落将作何种用途,由用途各自该作如何的布置;每一个房间温湿采光的条件与其中家具木材地选择,室内装潢地整体风格和细微处修饰的繁简搭配,进而到屋中地陈设摆件、装点用的花木,各种御赐物品的各归其位、体现其固有的价值……兰卿似乎要极尽一切可能,让“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气度,同时更从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出与“当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贵庄严。
“……交曳巷这座府第从赐给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支取,未岚别业就更不用说。柳大人从不另雇仆从。每年那些俸禄米粮仅供他一个人,就到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何况皇上还隔三岔五地赏赐。最近两年虽添了几个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几张嘴吃饭。谢迈、特尔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启、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实家门。哪里用着府里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来厚实。收入用度,更无不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一次改造整修。该增添地银钱一定增添,绝不再轻易就让节俭两字堵了口……”
虽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满热情与期望的话语还是让上方未神动容,更在不知觉中将心思投注其中。因此当马车突然停顿打断了兰卿说话,车中两人同样惊讶地发现,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识到这一夜中太多地心绪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轻叹,随后抬起眼来,却见一路上滔滔不绝的青年收起飞扬的神采,敛容正色,双手相抱,对着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托了!”
望着大司正府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转身踏入自家府门。
兰卿,这个柳青梵从奴婢侍人中提拔起来,凭着过人的头脑心智在大司正府、也在柳青梵心中站稳脚跟地青年,这个承安京中十年盛名不堕地长史第一人,想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这样不合常理、也大异于他寻常性情与行事地方式,试图阻拦、或者仅仅是稍稍迟滞那个人的脚步。
“一切拜托了”——那一路刻意展放的神采飞扬,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担忧焦虑;越到后来越急切强硬,滔滔不绝却渐渐失去条理组织,遣词造句不经推敲的言语,透露出青年真正的心情。
原本清朗的夜晚,突然阴风四起。无数的乌云仿佛凭空冒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堆聚到头顶。望着一瞬间暗淡下来的夜空,上方未神下意识地闭眼,果然几乎在他合眼的同时,一道闪电撕破黑暗,耀得深夜的承安京恍若白昼。
雷声似从极遥远的高天上传来,但上方未神却感到就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呼应着颤抖。
闪电,惊雷,狂风,雨下倾盆。
雨水包裹着森森的寒意,从皮肤沁透到骨髓。
相比于数日前的暖风小雨轻柔,这才是……真正的冬雨。
缓缓闭合眼眸,上方未神长吐一口气:也许,大周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开始的这一场风雨,注定要成为太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殿下……”小心翼翼的呼唤拉回神思,回头,却是贴身内侍张宝站在门边,手上抱了一袭厚袍。“变天了,要真正入冬。夜里温度降下来,殿下不着急入睡的话,还是披上这个。”
颔首,向忠心而细致体贴的老仆回以一个微笑,上方未神随手接过外袍,“几时了?”
“寅时过半,殿下。”随着上方未神一路到书房,张宝迟疑一下,“殿下,再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每月二十九是上朝廷固定的朝会,您是不是……”
话并没有说完,意思却是十分清楚。上方未神顿时微笑,随即温言道:“上朝廷朝会,不是泰安殿大朝;六部、三司,宰相台的事情,平日也不常牵涉宗亲王族、时令节庆。而国史馆的启馆,还有藏书殿每日正式的功课都要等到巳时以后——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便去睡,不用太紧张。”
“是,奴才明白。”得到允诺,张宝松一口气,随后上前为他添了烛火,又斟过热茶送上。“其实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听说孟将军府上您被劝了不少酒,虽然有柳太傅大人帮着挡了一些,可到底比平时过了许多。不过听说皇帝也被将军们灌酒,破了三年来国宴饮酒不过三轮的惯例,或许今天辰时上朝廷朝议的惯例也会跟着破一回呢。”
因为在自己身边跟随得最久,对张宝带一点玩笑意味的猜测,上方未神只是笑一笑摇头,淡淡道一句“不会”。见他取过案头一卷《博览地志》看起来,知道上方未神每日入睡前略读几篇沉静心神的习惯,张宝略欠一欠身,随即踮起脚悄声退到书房外。
屋外大雨滂沱。看一眼天色,张宝在脑中默默想一遍到天明后主人入宫时需用衣着,早餐要搭配的花样菜色;又想到酒后要注意的种种,脑子里忽而飞过方才提及天嘉帝时的目光神色……一股莫名的忐忑突然袭上心来,张宝顿时一慌,随即急忙定一定心神。扫一眼计时的水钟刻度,张宝起身,正待进屋提醒上方未神,忽地猛听前院一阵喧哗传来,密集雨声中响起一串比雨声更急促的脚步——
“念安君在屋里?”
一道闪电,照得来人面孔无比清晰,怔怔地凝视这位天嘉帝最信任亲近的内侍,半晌,张宝才点一点头。
略略颔首,水涵在张宝带领下进入书房内厢。向从容抬头的上方未神行过礼,水涵随即立正挺身:“皇上口谕,念安君即刻入宫见驾,要事相商。”
上方未神一震,紫眸里光华一闪:“什么要事?水内侍可能告知?”
“应该是有关大比的事情。”水涵欠一欠身,“四日后今科会试,皇上属意,由念安君担任主考。”
蓦然间一个惊雷在屋外炸响,上方未神一颤,手上卷册顿时跌落——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吗,风司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