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亦琛闻言一怔,顿时顺着风亦璋目光看去。只见护国将军府后花园小径上,靛青色宫衣的君王贴身内侍正快步向兄弟二人走来。
到诚王的两位世子面前,水涵躬身行礼,随即挺起身:“亦璋殿下。皇上让您过去花厅。”
风亦璋立即行礼领旨。风亦琛则凝视水涵,口中轻笑道:“皇上见召,不知厅上还有何人?方才早早逃席出来。失了礼数,亦琛也想着何时过去给皇上道歉领罪。可否烦水内侍一并引路?”
“亦琛殿下多礼。”恭恭敬敬回一个礼,这位从秋肃殿开始,侍奉天嘉帝近二十年的贴身侍从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风亦琛却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领会于心的神采。“皇上早已有言,世子殿下体弱不能多饮,尽欢之余当以保养为重。方才席上回避,陛下目见心知,请无用多虑。”顿一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水涵才向着风亦琛微微笑一笑,“现在皇上在花厅里召见的,是慕容子归慕容驸马、厉南瑾厉将军、简顿之简将军、西宁侯罗伦秀民、信和君姬宫禝,加上亦璋殿下一共六人。亦琛殿下若要请见。待皇上与几位将军说话完毕,水涵便为殿下通报。”
平静点出天嘉帝要召见之人姓名,到风亦璋时几不可见地颔首。眼中露出贺喜的神采,风亦琛心下了然。转头看向风亦璋。只见兄长身体挺得笔直,脸上表情沉着中透出一分终于落实的喜悦和随之而生地坚毅。微微笑一笑,风亦琛随即向水涵拱手:“多谢内侍。但皇上召见众位将军说话,当是正事,亦琛自不敢搅扰。”
“既是亦琛殿下意愿,那便如此。”水涵欠身施礼,随后转向风亦璋,“亦璋殿下,请随水涵来。”
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风亦琛沉默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
慕容子归、厉南瑾、简顿之、罗伦秀民、姬宫禝——这五个人,恰是大周开国,受命镇守边境四方的督护大将。其中厉南瑾、罗伦秀民、姬宫谡都是列国分立时期,大陆颇具声威地名将:厉南瑾曾以一人之力,数千疲弱之兵,抗拒草原铁骑死守新卫,为北洛的驰援卫、av争取了宝贵时间;罗伦秀民出于西陵簪缨世家,蝴蝶谷一役竭尽所能,忠义奋勇,虽战败而声名大显为人敬服;姬宫禝则是以离国王族之尊,守护北疆,护沿海数国国境交界处近三十年安宁。大周开国,沿用各国贤臣宿将,天嘉帝更对这三人信赖有加,委以一方镇守重任。加上统筹旧炎事务地慕容子归和督镇原北洛与西陵北方海上交界的简顿之,五个人成为大周国中最有军政实权的将领。而慕容子归上月奉诏还京,入朝任职,空出东督护将军一职,朝中对谁将接替广宁那个至尊至显地位置议论纷纷。风亦琛虽常在天嘉帝与柳青梵身边,心中早有所觉,但此刻圣意明白地呈现眼前,却反而有些不现实之感。
无论心中多么清楚,自幼立志从军报国、十四岁果然上阵杀敌的胞兄确有不输抱负的真实才干,也非常了解经过洛、炎大战两年时间的磨练,风亦璋早由单纯阵前冲杀的战将成长为能够统观全局、筹谋调度的一方之长,但是,这个哥哥,毕竟才行过冠礼,刚满
的年纪。
似乎就在昨日,他还就一道恭喜孟铭天得举重孙的贺文绞尽脑汁,下了朝回到府中就在书房里缠定自己捉刀代笔。
回想到兄长任性顽皮几近无赖的模样,风亦琛轻轻叹一口气。自幼习武的风亦璋很少在文事上多动头脑,除却公务对朝中议论全无兴致;朝廷上臣子间地纷争对立更是由衷不喜,平日只打定了主意与武将们往来难得理会文臣,就连父亲诚王风司廷所结交的一众学者文士也从不假以颜色——这样的脾气,又是这样地年纪,无论背后是何等尊贵的出身和实在地武勋功劳,明日东督护将军任命的旨意下来,自己都可以想象,朝中将是一片怎样的议论风雨。
只是。花园水边几句对谈,从兄长一贯自在豪爽地语气里可以听出,诚王世子、大周的飞羽将军风亦璋,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身为臣子,自当遵从唯一君主的旨意,以维护君王至高权威为职责。而对于风姓一脉的王族宗亲,无论朝廷上怎样天翻地覆,只要始终信赖、追随天嘉帝,跟从天嘉帝每一个心意决断。从十月十日花朝节开始。承安京半个多月人心的不安震荡,身在暗潮中心的自己,目睹表面上止水无波的朝廷不能不忧思惊惶;而每思及一家一府在宗室、在朝廷的特殊地位。与擎云宫、交曳巷的密切关联,更是时时惊心。然而风亦璋。却似从来就不曾为这等“琐事”操过心:上朝就位出入殿阁一如平素,那些继“国中一人,或凌帝尊”之后。“宗亲将兵,或夺军权”地窃语私议只当轻风过耳全不萦怀;面对君王询问当是如何便是如何,便问到至为敏感的将官任用,也敢当着一干年长资深、经验丰富而老到的上朝廷众臣侃侃而谈,更毫不掩饰自己对地方实职、外放历练地心中跃跃。
或许,这就是风亦璋血脉流传的骄傲——风氏地子孙,个个超迈英雄,才识兼备。所行所言,必然出于国家大利,对朝廷、对百姓的诚意忠心绝不容人置疑。也无需人置疑。不管他的父亲是哪位血统尊贵地亲王,也不管他的兄弟是哪个位高权臣的弟子。
惟有如此,才对得起天嘉帝的宽容。才能够报答君王所予以将领、亲族的绝对信赖,更回报他作为叔父。对子侄的一片拳拳眷爱成就之心。
“想到了什么,这样专注深情的表情?”
耳中突地飘来一语,风亦琛猛然一惊,急忙回头,却是一个银发紫袍的身影静静站在身边。
“念安君殿下!”急忙躬身行礼,风亦琛一时不能控制脸上惊讶表情,迅速低垂下眉眼,“您也来为孟将军贺喜?”
“这样的日子到这里来,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更合理的说辞么?”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负手身后,目光在池塘水面缓缓掠过,嘴角随即勾起,“虽不及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开阔,却也是有相当气势地了。”
自那日柳府中见过礼,之后柳青梵已奏请了天嘉帝,任上方未神为藏书殿太傅,正式定下师生名位。虽然上方未神依旧只在国史馆主持西陵史编修,旨意下达后至今不曾踏入藏书殿中一步,风亦琛却已经数次到国史馆中请教疑难,与这位承安京中无论身份、地位都最特殊的旧王国皇族有了第一次深入的接触。虽说仅仅半月时间,也足够风亦琛了解此刻上方未神对将军府花园水域地评价并不需要附和或其他答语,因此只是略一颔首,抬头凝视那双阳光下颜色深沉的紫眸。
“以为我或不当来?毕竟孟铭天地一子三孙,一家有四口断送在与西陵的战场上。而且成治三十四年,也是因为西陵的挑唆,炎、陵各自出兵夹击北洛,让他以国门攻破、城池不保的兵败夺职作为一代护国大将的收场。”感受到少年目光,上方未神淡淡一笑,却没有转过视线。“不过也别忘了,为孟铭天生下重孙的孙媳,到底是我上方宗室一脉。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走这一遭。”
风亦琛一怔,随即想起因孟安的原配妻子早逝,所出两子的妾室也在五年前亡故,大周开国天嘉帝厚赏功臣,特意为孟安续弦继室,挑选的便是西陵宗室子、忠义侯上方日宣的嫡女。大周一统,昔日仇皆为往事如烟,而以辈分血缘,上方未神正是此女亲叔父,正当道贺之人。但方才席上自己不曾看到上方未神,而以晨起将军府便开始迎客,欢宴直至此刻的日渐西行,念安君显然无意引起更多注目而特意选择了这一时刻,且匆匆露面后便到宾客稀少的后院。头脑中迅速转过,风亦琛随即微微一笑道:“孟将军的孩儿,太傅赠名浩然,十分活泼可爱。”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厅上风司冥的笔迹已经见到,果然与寻常不同。但看词句,还是柳青梵的自创。”上方未神嘴角微扬,“有这般合璧,无怪孟铭天欢喜,酒到杯干,连我也无意放过。”
见风亦琛闻言,脸上顿时满是不可思议,上方未神无奈似的轻笑摇头。“有一个孟铭天,便有轩辕皓、锋、多马、韩临渊、慕容、皇甫……将军们俱是好酒量,到承安见识过一次,便再不敢轻易共饮。可惜啊,虽然知道这种无拘形迹把盏同欢是他几年期待,人力到底有所不能。不过就方才席上一瞥,那样的眉目舒展、言笑恣意,应该也是无需人更多忧虑的了——你说是这样吧,亦琛殿下?”
凝目那双深沉而光华闪动的紫眸,听他口中轻快含笑,风亦琛却是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自幼在天家朝廷,他从不敢妄猜他人言语含意,但上方未神言语中透露出的重重信息,多得直让他一时只觉再透不过气来。
目光扫过屏息凝神,面上色彩快速变幻,瞪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放出异样光彩的少年,上方未神不由淡淡一笑。抬眼看一看花园四周,视线落在池塘对面一角凉亭上,神子般面孔上露出一个少年无法抗拒的笑容,“殿下若无事,可陪本君在这园中走一走?”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