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等了很久。”
耳边传来步云履在软草上慢慢碾踏过的轻微声响,上方未神也不抬头,随手拎起桌上一只酒杯斟满。“明日,西陵使团就当启程回国了。”
“所以是当来了,不可能再推延。”清朗的语声不缓不急,从枯藤枝蔓的阴影走出,来人随意地拂一拂袖在拱顶凉亭中石桌边坐下,顺手接过念安帝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许多事情都必须要处理,时间上并不宽裕。不过传谟阁勤勉奉公也是素来的习惯,这几日下来……多少理出了些头绪,以后想来不至于再如此次这般的惊慌。”
从容平稳的语音语调,轻松中透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上方未神直觉抬头,一双紫眸定定搜索面前那张被月华照亮的沉静面容,却见同样注目而来的柳青梵嘴角边一抹几不可辨的浅浅弧度。沉默片刻,上方未神避开视线,略略低头、侧目,“听说……近来,你身子不太好,不宜劳累。”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青梵交叉起双手,十指相抱,“至于劳累,都不过程序化的事务而已,虽然繁琐些,其实倒花费不了多少心思。”
“花费心思……吗?”拈住冻玉荷叶杯,月光下上方未神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听说,你这几月休养的地方极好——前朝太子的别业,胤轩帝果然是有心的。”
青梵抬眸,淡淡扫过一眼。“是啊——山水清晖,养气凝神,对人身心最是有益不过。”
“山水清晖,只是这样么?”举杯凑到嘴边,上方未神目光却定定凝在青梵双眼,“我倒以为,远离朝廷,抛弃琐事。无痕才会有这格外地体健身轻。”
握着酒杯。青梵只微微笑着任由上方未神对视。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摇一摇头放下酒杯,“重华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不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是不想万寿节上一出,柳青梵难得挣来的清闲又不翼而飞。只管一味的焦头烂额了。”
“如此,”搁下凑到嘴边却未动的酒杯,上方未神随手替青梵将面前空杯斟满,双手奉上。见青梵接过杯子注视自己,随即亦将自己酒杯端起,“是上方未神的不是,在此致歉了——请,无痕!”
笑一笑。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青梵敛衣、正坐。对上那双凝目自己光华隐隐的紫眸,“念安帝陛下。”
闻声,上方未神一顿随即微垂眼眸。嘴角轻勾,撩开一道极浅的弧度;抬头起来,一张神子般完美的面容上已是雍容庄严。“柳大人。”
“明年,二月初二,我北洛太子生辰之际,胤轩帝陛下将举行祭告天地神明之大典,向太子禅位。”
“啪嗒”一声,冻玉小荷叶形地酒杯在石桌上磕出清脆地音响。柳青梵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银紫色长袍地念安帝已自石亭中掠出。挺拔修长的身影随即在十步远浅池边立定,背负着漫天的星辉月华,与夜幕下重重深远的神宫殿宇,构成一副寂静然而满满张力的图景。
太阿神宫,北洛最高神道殿堂,除擎云宫中皇家神殿祈年殿外人们心目中代表着一国教宗至高权力与威严的所在。继承了神道传统,太阿神宫的建筑是与沉稳深重地擎云宫风格迥异的庄严然而飘逸轻盈。巨大立柱支撑起圆形的穹顶,以卷云浮雕遍饰悬窗檐角的神殿外墙,都令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托举升腾的动感;让身处其中虔诚而恭敬的人们,似乎也能随着寓意神圣的建筑一同超升到神明的乐园。然而,对比于明朗日光下地威严庄重,如水一样清澈透明地月光,却照得出所有人们不能留意的阴影。那些带动神殿上升的祥云,云涛间无数或静或动地神兽神明,在夜晚光与影的耀映折射下,仿佛被全体注入了一种飨宴狂欢似的奇特生命力,竟是与日间神道教宗肃穆庄严全然不同的激烈喧嚣——
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太阿神宫……抬头看一眼半圆将圆,光芒却格外明亮的皎月,青梵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明年二月,风司冥生辰吗?果然是时间紧迫,要忙得焦头烂额呢!”良久,念安帝终于打破沉默,语声平静里仿佛还带着点笑意,背影却有些不自知的僵持。“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不,确切地,只有五十三天。再去除来回途中所花费的时日,留出的,堪堪不过一个月而已——千年的流传归结于一个月,北洛就如此相信西陵,便真这样的自信?而太傅大人,也真的这般信任上方未神?”
“若不能信任陛下,柳青梵何必送出那首《破阵子》?三千里地山河,几曾识干戈?男儿何不带吴钩,但在真正眷爱这片土地的人心里,必是愿它永远不能真正认识战火狼烟。陛下心中如此,柳青梵亦是如此。”
见上方未神闻言身子微震,青梵淡淡笑一下,伸手取过桌上酒杯酒壶,自斟自饮,“无关局势利害,无关内心勇怯,无关高下权谋,也无关职责守护。如果一定要说上位者无私,只做最好的决定,不在乎结果是否对自己残忍。在别人或许确是如此,但在重华,若没有全盘的考量、周密的布置、妥贴稳当万无一失的后手安排,一切但求亿兆生灵的长久安宁,而自己的命运可以置之无视无理——不,那不是我所知道的上方未神。”
“你是说……”
“被成治帝极力打压的复姓贵族,纵然迎回了夜纣一族的最后血脉,也不可能重新恢复旧观。在你的治下,虽然表面上获得了巨大地荣耀。却不曾在朝政处治上取得真正实利,仅仅成为与朝堂上单姓新贵、寒门平民分庭抗礼的力量,而两派分争更使决断左右的大权尽归于上。加上以国君身份兼领教宗,京师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和‘暗流’上方漠歌的效忠服
此的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君主一人主导国家命运,无是我北洛,甚至西云大陆千年历史。都不曾出现过。自登基起一改身为储君时的雍容宽和。以皇帝强权威压国中。所等待和计算的,其实便是今天的局势吧?从登基地那一天起,将西陵完全地掌握在手心:国内除却主导朝廷地最高皇权再无一支可以影响到全国地力量,就是千年积累的教宗也被压制;而王族之中真正占据主导的,还是玉涵殿宝座上唯一的一人。”
微微笑着,静静注视上方未神背影的幽静深沉的眼眸,却闪烁出异常锐利的光芒。“十年。不,十年还不到地时间,就将千年的神之西陵改造到这个地步;让这样古老而强大的国家一旦失去唯一的元首就再没有核心,凝不起力量乃至不足为虑。朝廷上无论真情假意都必须服从绝对的皇帝旨意,不论经历个性,每一个人的才能分寸都被精心控制和把握,以至于除去阿克森提纳这一位三朝宰辅,就再无一人能够置疑更敢于置疑念安帝的决断。仅仅十年不到的时间。偌大地西陵国中再无知名才子。也无贤士清流,人们所知只有英果强硬地念安帝,以及彻底执行皇帝命令意志的贤王、能臣、干吏——上方未神。你让人们只知道西陵的念安帝、只知道念安帝地西陵,而将除你自己以外西陵的一切都深深掩藏起来;甚至连与国家并立流传千年的王族,都几乎全然淡出视线,不使人留意而多费心思。今日西陵的情景,对比当年你在我无雨无晴斋中刻意显示出之于朝廷国事的恣意轻松,内中的自由任性,差别悬殊直如天地……重华,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你,却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象过,你是这样深的心机。”
始终背对着凉亭,耳边柳青梵沉静从容的语声一句句平稳传来,上方未神只是不出一声地默默站立。然而听到末一句仿佛叹息似的“重华”,却终于不能自制地转身。回眸,对上那双光华闪动的眼,上方未神嘴角微动,扯出一个无奈般的微微笑容:“只是习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十年来的一切布置,都是出于最糟糕情势下但求自保的考虑——不损伤百姓黎民,也不震动宗庙社稷,同时也能最大程度保护那些忠心实干的官员朝臣,因为任何有头脑眼光的上位者,都不可能放任自己失去他们的助力。而保全了西陵的百姓、宗庙、臣民,就是保存了我自己,无论情势发展到怎样都是如此。”
“所以,现在北洛的朝廷上下,为此头痛至极。”
“但那其中并不包括你。”见柳青梵从石桌边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走向自己,上方未神脸上笑容略略加深,“而如若他不能妥当处置,那就只能说明他当不得这个北洛太子,更践证不得当日摩阳山‘万世之帝’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