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
林间非微笑一下,注视风司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表情,半晌也轻轻叹一声:“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动。”
“林相。”见他目光柔和意带抚慰,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低下头,“天伦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这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客栈客房听来却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语声的最后一丝余音也在空气中消散,依然不曾听到林间非回应,风司冥不觉心中微诧。抬头,却见这位当朝的宰相首辅早已转过了脸,侧着头静静凝视手边烛台上一点灯光。蜡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从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却反而一片模糊。心头微微一沉,风司冥凝声轻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尽安好?”见林间非仍旧侧目不语,风司冥眉头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没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广宁接到五月的廷报上说,太傅因操劳,身体不适,父皇特意赐下了南郊的别墅让他疗养。如今可都大好了?”
注意到听闻“太傅”二字,林间非身子极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转过来。风司冥心中微惊,语声提高,语速也不自觉加快。说到最后一句,人也已经到了林间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视他双眼,锐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开紧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话。
“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实是和三年前。胤轩二十三年夏秋时分那一次一样。因为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需要静静地调养才好。”在风司冥目光逼视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间非深深叹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
“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旧炎,最后议和休兵的时候……”悬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间非的手慢慢缩回,风司冥头脑中忽一道光芒闪过。黑色眼眸精光一敛,“当年两国交兵与和议,佩兰的病,av解围和事后地朝拜致谢,还有朝廷地各种政务杂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员整体考评,太傅实是真正居中调度之人。可那时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别院去,这一次父皇却赐下了南郊的别墅,难道……”
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却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过他。听他带在身边的长史兰卿说。当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来。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这次便更严重——东炎战败,许多部族投降纳礼,攻打下城池的城图库藏、军民帐簿清单,等等都送了过来,还有各地的军报,全部汇总到西花厅议事处。本来,军政要务,应该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们几个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们还要分管内外务,国中本身政事的处理,还有继续调集钱粮前方军队。而在东炎各地情况的了解上,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握全局,所以最后都要汇到他手上居中总理。皇上随时动问,随时回答;对占地的管理、当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员的任命,对降部的安抚,还有对那些归服入朝的部族首领、将军地职位处分,一切决断都离不开他。他每日从朝里到家里,根本不得歇;忙地时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风司冥,见他眉头越蹙越深,林间非轻轻摇一摇头,“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与宋、爻、雍三国使团一齐返回承安的。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与旧炎相关地一切政务都要经过他,玉乾关向东的一切安排处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渐渐安稳,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议定,草原归服之地、旧炎藩属各国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依法依例办理,他这才撑不住地倒下来。”
说到这里,林间非抬头,却见风司冥已经背转了身子,挺拔的背影仿佛坚石树立。林间非心中微怔,刚要开口,却听年轻亲王几乎是耳语一般的喃喃:“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还留下这么多。我以为在广宁的时候,都立出章程条目,各种事情立下规范,明确处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里,回到京里,居然……”
林间非闻言不觉宽和微笑:“不,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轻重缓急自然拣头等紧要的处理,权衡利弊也多只在当下一时。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实尽善尽美,对于那些刚刚平定的城池,归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适用。只是到局势稳定,百姓重获安心面对生存的时候,便又会生出许多新的情况,许多新的不适应。青梵便是想到这些,才紧急地安排布置,协调国中东南,沟通旧炎草原;拟定各种可能情况下各种对策,吩咐各地长官提前做好一应准备。目的,就是让草原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必不令已经归属了我国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当然,也为靖王殿下在旧炎整体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
“太傅……”
风司冥喉头颤动,忍不住一声轻叹逸出。他完全可以想象柳青梵的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位凡事举重若轻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细周全自己不仅幼年时便有所知,主掌宁平轩后各种政务得到他无声无迹指点时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况,对于经历天灾更饱受战祸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层不能轻易言出地关切与同情。虽然柳青梵素性沉静从容,心绪鲜少外露,但若连自己都不能明白他为草原百姓竭诚努力、安抚其生民的心情,那这个世界上只怕也再无了解柳青梵之人了。沉默许久,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劳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养病。现在如何?”
“臣七月的时候。去南郊青梵养病的别院看过他。”林间非微微笑一笑。“皇上连续赐了那边两座宅子给他,都在京南郊皇庄附近,山明水美,确实是治病休养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应该知道他的,虽然表面上无波无澜,内中所用的心思计算。却是处处小心步步严密,决不肯有什么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头一个月霓裳阁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楼饭庄戏班舞馆,唱的都是战场纵横的曲,演的都是铁马兵戈的戏,说书人开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战处’……自两国交战起,关于战事的歌曲戏文就不断增多。可从来没有这样爆发一般的集中。词曲也从没有这样地文雅和细致过:说我军的英勇,将领智计和仁德;但也说东炎的顽强,士兵眷爱故土。为战胜敢死舍身。几个月下来,已经从京城散到全国各处。贺蓝.考斯尔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尔等亲善归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亲近欢迎。那些从东边来的草原降部、降将、降卒,街头巷尾听到了那些,一个个都眼泪盈眶,千万恳谢我北洛的宽厚天恩,发誓永远效忠敬服。”
“这些,是太傅……”
林间非缓缓点头:“是。我去看他的时候,兰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边,将他写出来地歌词话本给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费了太多脑力心力,可抛开了朝务又这般……兰卿是劝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见林间非双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恳切,风司冥强压住心中激荡,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劝告太傅,旧炎诸事已平,必定不让他再多劳心费神。”
林间非微微摇头,轻轻推开风司冥拱到面前地双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间非在说什么吗?”
“林……相?”
“协调朝野、整顿制度、议定章程、颁定律法,拟定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政策,教导各地的长官尽快完成从旧炎到我北洛的统治归属;调整各项兴农通商的政策,发布许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胆开放边境市场,鼓励归服部族和属国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种手工制品与我国交易换取粮米;编写歌词戏曲,叫国中到处传说传唱,让旧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圣德……正如殿下所说,各地渐归平稳,旧炎诸事已定——从两国开始交战至今不过两年,从旧炎国都击破仅仅一年,殿下,如此幅员辽阔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众多的七百年强国,这短短的时间就尽在我国治下,土地百姓尽归我国所有……您,难道不觉得,太快了吗?”
凝视林间非,风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为此一战,积蓄筹备之久,也绝非此一代啊。”
林间非淡淡一笑:“并非一代,但无此一代,北洛真不知还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国不过两百年,虽然历代君主励精图治,历代君相更为我基下深厚基础,但,也仅仅是使三强并立的局势再不逆转。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东炎之势,其实是在我胤轩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显;战胜西陵、平定旧炎,有我将士效勇必胜之理,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之功。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当年柳青梵与皇帝陛下议论国策,定下‘图谋须远,意志须坚,革弊须尽,立新须全,见效须耐心不可操切’五条,皇子当中别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万全,计划从容,从未急迫操切。然而这一次,却拼着身体,似不顾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识十七年,林间非从未见柳青梵如此。”
风司冥眉头深皱:“林相所言确有道理。太傅处事,向来计算周密,举重若轻。但是,竭心尽力,如胤轩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经有过么?”
“司冥殿下!”一声急喝,都惊得守在门外的刘复在门上轻磕两声以示询问。林间非住口,凝视风司冥半晌,方才叹一口气,低声道:“草亭街柳府曾为君氏别院,有心人谁会不知?国中贵冑,唯君氏不得与风姓王族联姻、联亲——从胤轩十八年回朝后的头两年,还有胤轩二十三年的六个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实心意,他要借休养躲避的究竟是什么,殿下难道还要林间非来明说吗?无双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更清楚。旧炎已下,青梵的决断众人也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任由别人去操控这一点,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然而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他已经三十岁,朝廷国家的脸面、千百年的礼制体统都不会允许。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着基业分号遍布大陆诸国,弟子十几万乃至数十万的道门啊!草原的事情后,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后的宽限,却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让的底线。这一层,殿下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吗?”
“林、间、非!”风司冥语声带上了不自觉的嘶哑,压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所说的,泄露出去一个字,就算是十个、八个朝廷宰辅能臣贤士的头脑能力,也决计救不了你吗?!”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须对殿下说!”淡然一笑,林间非脸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却透露出异常的坚定。“没有柳青梵,北洛就不会是今天的北洛。没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属也不会是今天的群臣僚属。臣是胤轩九年殿生的文试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