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调守设伏地军队,是京畿周围各处兵马精选抽调,与战场上特选地部下精兵,用了几日的时间,陆续调转、逐步增强伏兵力量——这样的安排,只要任何抽调地一个环节出现哪怕最细小的问题,都会立刻上报到最高部署的自己知晓!
怎么可能?负责这一处伏兵重任的主将,是班都尔“四虎将”中最老成谨慎的裘恩和最善
化的戴伦泽。别人自己或许还可能怀疑能力和忠诚,自幼担任无双公主护卫,对御华绯荧真正心意无比了解的草原勇士,自己绝不会有一丁点怀疑或是猜忌。即使在无双公主被认定背叛斥为国仇,班都尔群情激昂,有超过半数的部族长老和将领主张投靠北洛声讨御华王族的最危急时刻,这几个忠诚坚刚的汉子也为维护戴黎尔真正愿望奋起疾呼,甚至不惜顶上族人“背主求荣”骂名,冒着国中对班都尔的沉重压力,说动并率领族中对朝廷依旧的将领和族人返回京师拱卫王族——这样的忠义,连鸿逵帝都不禁为之动容。勇士的职责,“忠于草原,保家卫国”,这八个字在他们心里的份量超过任何事。而战场上有任何不利于大军的动静,从他们那里,自己绝对不可能得不到回报!
怎么可能?这四天三夜,风司冥明明是在全心尽力与自己缠斗。日以继夜的拼杀,风司冥不给自己任何喘息,自己也没有给他什么松懈的余地。除了他本人不曾出战,帐下大小将领包括慕容子归、皇甫雷岸、韩临渊、简顿之、陈、张葛、薄少涵、洛文霆、梅韦耶、江扬、庞朔、乔非……除多马为风司冥把守住后防捷辽岭不曾参与阵前大战,北洛军几乎每一员排得上名号的将领都与自己交过手。而且自己也亲眼看到,风司冥几次想要亲自出击,但总被身边慕容子归、皇甫雷岸两员大将抢先出阵抵住自己——昨日终于重伤了慕容子归,自己眼见着他在数名北洛将士的奋勇护卫下奔回北洛大营,怎么仅仅一天便到了这红土坡。跨马横枪,闯阵厮杀似全无半点损伤?
怎么可能?几天来唯一战事略松地时间也就在昨日傍晚。但仅仅是略有放松,连日拼杀消耗了太多体力,自己与风司冥都不得不回营补充基本的食水,但阵前的两军交战却一刻都没有停止,作为主将的双方更没有小睡歇息。因为几乎是在自己进食换装简单处理伤口刚刚完毕的同时,风司冥便又敲响了夜战的战鼓,皇甫雷岸的八千冥王铁骑让精力稍有不济的老将军葛雷德险些吃了大亏。从战场战事地强度、密度。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风司冥。竟是从何时、又从何地调出了这数万地兵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到了红土坡,更伪造了己方地传讯,让自己笃定安稳、一心一意地认定并执行着预设的计谋!
怎么可能?这到底怎么可能?可是,眼前战场的一切,却让自己不得不相信这个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自己的计算……被看破了。
一切用心布置……被对方破坏了。
不仅仅是破坏布局,自己的心思计算……还被反利用了。
看着远远而来的黑绸白树、环络金穗地冥王大旗。大旗所到之处战场如潮水自动分涌让开道路,贺蓝.考斯尔淡淡微笑。
黑衣,黑甲,坐下骏马如墨,手中双剑若霜,头上一顶金冠闪耀生光,不再以面具遮挡的一张冷酷俊颜,在沙走尘飞的战场中这一刻竟是清晰异常。那双四年前面具一般波澜不惊的眼挥去了北洛亲王的幽深沉静。闪烁出的。是那一日绝龙谷恶战中大陆名将那绝无掩饰的锐利和凛凛精光——
“虽然,等待了整整七年,但这一天总算还是让我等到了。戴……贺蓝.考斯尔将军!”
“从安塔密斯的攻防战开始,这是第一次,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地较量!”
“贺蓝将军!”
“陇大人!”
甫一踏入临时支撑地大帐,抬头一眼望见霍然起身的贺蓝.考斯尔,陇君不觉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看清来人面容,贺蓝.考斯尔心中一松,身子似不受控制地向后坐倒,挨到草草搭就的坐铺时像是硌碰到了什么利物一般,嘴角一抽“呲嘶——”一声,脸上五官一时都似完全错了位置。
“贺蓝将军……”陇君闻声一惊,急忙两步冲上就要相扶。却不想贺蓝陡然双眼一抬,铁灰蓝眸子里射出地森冷光芒逼得陇君陡然僵住,左手一挥,拨开重新抓住了他右臂上药包扎的军医,低沉嘶哑的声音混合着重重的呼吸:“陇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皇上……皇上出什么事了?京城出什么事了?”
陇君一呆,双眼死死凝视面前的第一将军,鼻腔发酸,眼里差一点垂下泪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临阵对敌的考斯尔,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习惯身先士卒的勇武将领身上负伤,但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贺蓝.考斯尔伤到连说话声音都不能保持一贯的沉静平稳。草原上流传着无数关于“东炎军神”的传说,人们印象里考斯尔百战百胜,勇武犹如天神,就算敌人的长剑刺进了小腹,就算敌人的羽箭穿透了大腿,就算敌人的巨斧劈在了肩胛……这个永远也不会失败的男人都会带着独有的笑容,用漫不经心万事无忧的谈笑风生安抚战友,更用百倍毒辣狠绝回敬给他任何一点伤痛的敌人。然而这一刻,虽然战甲战袍不见血痕,头上姜黄色头发用布巾束得整齐,便是右臂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妥当——倘使没有那圈刺眼的纱布,单从这一身装束,或许谁也看不出这位素来沉稳威武的将军与平日任何的不同。可面对这副整齐,陇君只觉胸口一阵阵抽紧。
虽然袍服齐整,贺蓝.考斯尔的表情却是东炎军神从未显露过的疲惫。帐中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掩不住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色,铁灰蓝眼睛低下浓重的黑影满是支撑将近极限的痕迹。但更重要的,却是那一种像是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的沉郁意气,不再是万事成竹在胸、不动如山的稳定。而是连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后余灰犹炙,周围空气却慢慢冷缩凝结地无望和漠然。自己来前已然知晓河谷东原和红土坡的战局变化,此刻的战场形势更是多有了解,心中的震惊和慌恐实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亲身到得军中、亲眼看到考斯尔情态,才真正感觉到“也许会败”的无边恐惧如北海森冷的海水一层层袭卷上心头,直沁得
下,没一处不冷。
只是这种冰冷感受仅维持了一瞬。下一个转眼。自己便被贺蓝.考斯尔低沉急切的喝问抓住心神。见他身子前倾。盯视自己的目光满是焦急忧虑之意,陇君上前一步,“将军稍安,陛下无事。”见考斯尔闻言神情稍定,陇君微微笑一笑,但笑容一闪便逝。“但是皇上很担心将军您……”
贺蓝微怔,随即轻轻扯一扯嘴角:“有贺蓝.考斯尔在。就绝不许他风司冥向兕宁跨近一步——这句话,臣从来没有打算向皇帝陛下收回。”
“将军,您万不可多心!”陇君闻言一窒,顿时脱口叫出,“不,臣地意思是……皇上地意思是,将军无论如何必要保全自身,为了东炎。为了朝廷。更为了皇上!将军您是草原地军神、东炎王朝的守护,您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皇上是真的很担心您,在宫里听到战场前线的消息实在不安。这才命令臣带了护卫宫掖的御林禁卫一千人给将军随时调用——将军,考斯尔将军,皇上的旨意军中一切由您作主,京城的防卫,大军接下来如何行动但听将军作主。只要保住京城不失,将军……”
“陇大人。”
被考斯尔淡淡截住,陇君倏然住口,抬眼与贺蓝目光相接,沉默半晌,终于露出深深地苦笑。“将军,并没有到这一步,还并不需要按最坏地打算去……”
“典礼司仪大人,你知道的。”贺蓝.考斯尔微微扯一扯嘴角,抬手示意收拾好医箱药囊的军医退出帐去。见帐中顷刻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贺蓝又是淡淡一笑,“这一条路是早就安排好的。战场到今天这个样子,贺蓝不曾预料,更不能及时应变阻挡敌军,致使如今窘迫局面,也是考斯尔的罪责难辞。只是我既然说过不令风司冥前进一步,就绝不会背叛誓言,无论情势到了怎样的地步,考斯尔都不会离开所属的战场半步。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接下来地事情就要拜托给典礼司仪大人了。陇大人!”
见考斯尔从铺上站起,一腿屈膝,双手拱抱,陇君一惊之下慌忙跪倒,双手扶住贺蓝手臂:“将军,陇君当不起这般大礼!您身上还有伤……将军,您快快起来!”扶贺蓝重新坐好,陇君才在他面前跪下,“臣知道您地心意,必当尽心竭力劝服皇上——”
“不,不是皇上。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否则,不会有‘只要保住京城’这一句传来。”考斯尔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扶在陇君肩头。沉默半晌,“为我东炎,保住太子——草原的根基不能毁在这里,王族地血脉,更不可以随着宫墙倒塌而玉碎无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可是,经过大祭司……那天他的那一句,还有这一次,这一次红土坡的失手,虽不能说什么,我心里却总觉不安。陇大人,你是绯樱宫里皇上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忠实臣子,也是御华王族在东炎国中唯一可以性命相托的显赫家世——阿史叶迷一脉,必须保存下去,您一定要承诺考斯尔会守护这一脉骨血永远流传下去!”
凝视贺蓝.考斯尔精光闪动的铁灰蓝眼眸,陇君喉头颤动几下:“是的将军,我明白;陇君一定不会辜负自己的姓氏,不辜负御华王族的信任。”
贺蓝微笑着,轻轻颔首,扶在陇君肩头的手掌缓缓加重力气。“陇大人,陇卿,现在我能相信、能托付的也只有你。皇上的脾气,绝不会答应我们,但他是东炎的君王草原的主宰,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一定会有比我们所想更长远的应对和……后手安排。他只是不肯承认,也不会服软,你一定要及时劝服他,甚至,抢先一步代皇上决定。”见陇君脸上微微显出惊惶之色,贺蓝微笑一下,手上力气却放松开去。“京城有你护着,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应手失措,知道这个,战场上我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陇君深深叩首:“请将军放心。”再拜起身,“身负重任,请将军恕我先行一步。”
看着陇君纵马远去的背影,贺蓝.考斯尔低声道:“全生。”
“将军?”
“你跟上陇大人,记着,无论何时,护住……主子!”
“可是将军我不能离开,在这样的时刻!”
“全生!”贺蓝.考斯尔目光倏然透出罕见的冰冷锐利,低沉而森严的语声如巨石砸中赵全生心胸。“难道,你要我最后的一点努力都没有意义,要我此刻所受的一切都白费吗?!”
哀求地凝望自己主上,赵全生似乎还想分辨恳请,却被耳边猛然一声巨响震僵了身体——
鼓声,北洛再一次进攻的鼓声!
猛地一甩,赵全生不能控制地摔向帐边拴着的战马,背后贺蓝.考斯尔的声音在震天的战鼓中清晰异常:
“走——还不快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