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然全心信你。”
扶住贺蓝笑着说过这一句,御华焰随即整一整袍服叫过侍卫向大帐外走去。贺蓝.考斯尔一直跟随到营门前,看着隐藏在四下草木山石间的三十六骑御前侍卫一齐献身簇拥鸿逵帝向京城疾驰而去,这才稍稍放下心。负了手,一步步慢慢踱回大帐,一边慢慢开口:“赵全生,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军营里面探头探脑,没地败坏了定北侯府头等亲兵侍卫地名声!”
“将军……”
被他似笑非笑、半玩闹半认真地一喝,先前鸿逵帝到大帐时唯一留在近前,后又一路跟随考斯尔送御华焰出营的亲兵侍卫急忙扯出一张大大的求饶似地笑脸。见主上随意瞥一眼后嘴角微微上扬,赵全生这才定下心来,整理一整理思绪:“将军方才与皇上说,风司冥分兵的举动看似有优势,其实兵力不够不足以四面开花然后三路威逼京城,所以只要三处同时守住就没有问题……”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听贺蓝.考斯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赵全生微微皱起眉头,“可是昨夜赶来的路上,将军明明说过一定要抢在风司冥逼近皇都,而鹫
城任何一处被北洛军队攻破前赶回到京城。虽然夜地时间,属下所见到的局势也没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可是将军为什么……为什么要对皇上说……”
话不曾说完,贺蓝.考斯尔停住脚步冷冷一眼扫过来。赵全生剩下的半截句子当时就噎在了嗓子眼里。浑身僵硬了半晌。直到他慢慢移开视线。才猛然回神一般拼命大口呼吸。但内心的疑问终究是无法打消,话头在嘴里转了好些转,“贺蓝将军……”
“全生,你也是我与赵坚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问话做事情前都好好想想,别对不起你‘全生’那两个字的名字!”默默快步走了一段,贺蓝.考斯尔沉沉开口,“不是第一天跟在我身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思是一点半分都不允许动摇地?风司冥地动作太快太出奇,京城里地几乎还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北洛大军就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再危言耸听说什么紧急关头死生存亡有意思么?这一路过来各处的情景你也都看到了。直接指挥作战的最高统帅,当着眼下这般形势口里如果吐出一个不确定的字,本来就已经动摇到极点的军心民心除了溃散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再说,轩辕皓那边元气被我伤了不少,慕容子归也到底不是冥王。他们能够把风司冥的意图贯彻执行到哪个程度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我军知耻而勇。上下一心拼死效命,同时抵挡住北洛三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全生凝视贺蓝侧脸,但见他脸上表情如夜幕降落层层深浓。内心一时越发不安忐忑:“是……将军把人马都留在了鹫儿池,赵坚将军有足够兵力在手,大概……应该是守得住地。”
“赵、全、生!”重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正面这个同样跟随了多年的侍卫亲兵,贺蓝.考斯尔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嗜血好杀的强烈冲动。“我才教训过你说话做事一定要想清楚,什么‘大概’、‘应该’,拿不准的话你就不能不说出来吗?”
见赵全生被自己一声低吼唬得顿时缩紧了身子,却又因身为亲卫不敢远离,抖抖索索立在一边,全然辨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夸饰,贺蓝.考斯尔只觉一股无力直袭上心来。“算了……全生,你过来,你想全部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从鹫儿池接到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国中战局骤变,身为东炎第一将军本该在接到军报的第一时间赶回兕宁护驾,但贺蓝.考斯尔却在鹫儿池又待了三天才趁夜色出城。并非是他不想立时返回京城阻截住风司冥亲率的大军,而是轩辕皓的缠斗让鹫儿池地情势异常地多变而危急——祭鱼浦被袭,若鹫儿池再有失,那两军的形势东炎劣弱顿成定局,再不能轻易扭转过来。轩辕皓一代名将,配合着冥王的攻谋在战场上一一落实,勇猛而有智,可谓棘手之极。或许是同样获得了风司冥取道北海闪击成功地消息,猜测到自己行动的轩辕皓越发加紧了对鹫儿池的攻势。虽然几番攻防北洛损失不小,但轩辕皓纵使身负重伤也坚持站在战场最前线的举动鼓舞了将士,更令自己看清了想要从他面前轻松脱身绝无可能。他与赵坚连夜谋划商议,设定了六七种用兵应对,最后还是拜身边的赵全生混战中一箭射中风亦璋手臂引起北洛军小幅混乱,阵型漏出缺口这才得以脱身赶回京城。
而这一路的返回,则是一路听到国土沦丧的更多详情。北洛飞羽将军多马在沿海的快速袭占推进,和从海路进军袭取祭鱼浦的风司冥呼应会合,新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得到明确验证。慕容子归指挥大军包围城,八万人死守,五万人四散奔袭周边,围城打援的局势将据守的比利斯特一点点逼往绝境。北洛从两路变成三路,但是每一路都保持了原本的作战优势。而风司冥更是借着北方海路地一支奇兵,直直插到了致命的胸口——
黄石河口,风司冥选择的海上切入点不是其他,而是月前那场“红雨”威势尚在,民心惶惑浮动不稳的河谷防线北首。这一次战争,从一开始北洛对神道教宗的利用便可谓无所不至其极。尤其在鹰山防线以西的连胜连克,克城之后必降下及时甘霖,种种“巧合”被大肆宣扬传说。一些愚夫愚妇竟当真将之奉为“神迹”。心甘情愿投拜到敌军属下。而无双公主之死。又被引导说成是感应神明的巫女对“神意”、对“天命”的奔投顺服,使原本就对北洛好感亲近,而对无双叛国之说心怀失落地部族轻易地放下手中武器。北洛刻意放出地言论流走东炎国中,鸿逵帝、大祭司和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只能阻止其在京师朝臣贵族间流传。草原原本对神明一道信奉仰赖,这一年天降苦旱百姓已到达承受地极限,如何禁得起这番一说再说且“实证”凿凿?天命或许微茫难测,可近在眼前的事实谁也无力拒绝。更何况北洛在神道信仰之外,又以真真正正粮食的实利狠狠诱惑?
不错,粮食,眼睛可见的最实在的利益,正是这场战事背后北洛使出的最犀利的武器。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原本平静地语声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抖。从都进入东炎国境开始,风司冥的大军便不以尽快地推进为目标,而是扎扎实实一城一地的争夺。每攻克城池。必定首先安抚民生。粮食用度,尽力满足。鹰山以西,是仅次于叠川草原旱情最重之处。灾民固然使攻城为易,却极大地增加了攻克之后守住城池的艰难。正是考虑至此,自己才与鸿逵帝议定先放弃鹰山以西国土,原是打着利用大批灾民饥民大量消耗北洛钱粮,拖累大军,更在其身后埋下无数不安定因素。可是,超出所有人预料,对战事的准备北洛这一次竟是充足到根本无法想象。畅通的后勤补给线上各种物资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接续上来,有效地稳定住攻占地区百姓地民心,更为风司冥进一步前进开道先行——这种难以想象
后援,这种难以想象的强大富庶,不可能是北洛一国果。贺蓝.考斯尔很清楚北洛连续六年地丰产大熟,同时也很清楚以北洛的国力即使连续丰产的年数再翻一倍,锐利精明的胤轩帝也绝对不肯以自家的米粮周济尚属“他国”的“子民”。这样的财大气粗,只能猜想是西陵的力量——与其父成治帝上方朔离爱好旁观广交、伺机取利不同,念安帝上方未神自登基起便明显地向北洛表示出偏重亲近,而对当初挑唆合作两面夹击,使西陵遭致四年连绵战事最终惨败蝴蝶谷的东炎不做任何延续两国友好的表示。西陵、北洛两国的“太宁会盟”本来就使大陆三强并立的局面在列国盟约的层面上被打破,而这一次,则应该是盟约的两国真正首度合作对外——只不过,念安帝所采取的手段周到而隐密,直到效果显露的最后一刻,根本不让自己察觉罢了。
无论何种样的战争,后勤粮草总是第一位的。东炎大旱,牲畜饿毙,百姓饥馁,流民成灾。而国中长年养兵,草原游牧为生,所产粮食仅够日常消耗,百万之众几乎已罄尽国库全部积蓄,又到哪里去生出足以养活整个东炎草原的粮食?兵法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俗话也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有强大国力为倚仗,更有富足盟友为外援,大灾之下风司冥正是凭借手中粮食充足这一条,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他国领土上稳稳站住脚跟。至于神殿教宗说风论雨传得神乎其神,也只是锦上添花,在他“及时雨”的外袍再加一幅华丽的披纱罢了。
“……念安帝,西陵……这一场战事,竟然连西陵也牵扯进来了吗?”
看到赵全生惊恐失色的面孔,贺蓝.考斯尔淡淡笑一笑:“全生呀,你到底要我说几遍?幸好已经到了大帐里左右无人,不然单凭你扯着嗓门这一叫,将军我就不得不把你用胡言妄语扰乱军心的罪名拉出去按军法办了。”
赵全生脸上顿时白了两白:“是,将军。”顿一顿,“可是,军中的存粮总数一直都是够的呀。而且这一次在叠川向各部征兵集粮的时候,也没有遇到特别的推搪阻碍。”
“军中的存粮,还有叠川各部……不错,全生,你说得不错,这一次确实顺利。若在平常年景也没什么,放在旱灾最重的草原也能如此,只能说,是她为东炎尽的最后一次职责,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贺蓝放轻了嗓音,神情间一股淡淡痛楚流露。赵全生急忙忙低头,“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八个极轻极淡的字还是溜出口来,飘进第一将军耳里。
“是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那个明艳而锐利的少女,早早预料不可逆转的灾祸的到来,竟趁着战前议事、部族首领聚集京师的机会,在劝服各部族长赞成休战的同时,各自写下清点私有财物粮帛、随时听候国家调用的密令家书。
那双流动着暗红色光芒的眼,像是早已透过千里江山草原阻隔看到两军对垒彼此仇的景象,所以一边极力阻止着战争,一边则为无可避免的对阵做最周详的准备。
无双叛国——无双公主为私情叛国,所以去无双公主号、去赐姓御华、废部族继承权力,黛.黎尔特尼丝贬为庶人斥为国仇……然而这承载着少女满满心意与恩情的一桩桩一件件,叫自己如何不肝肠寸、心胜刀割?
身为一国上将、草原享有最高声誉的“军神”,他从来不置疑主君的一切决定。从战火燃起、北洛激烈回应那一天开始,属国的背弃、国土的沦丧、将士的死伤、部族的抱怨、百姓的哀鸣……或许一切都在指向无力应对天灾、不知收敛反而主动挑起战争的不智,身为君主守护黎民的职责有失,贺蓝.考斯尔却绝不能轻易赞同这样的观点。当风司冥借重“神意”,满朝文武廷臣纷纷指责百姓不爱家国见利忘义、北洛做法卑鄙无所不用,而回过头来又痛斥各部首领治政未能用心、救灾不曾尽力时,贺蓝.考斯尔却只用沉默表达心中的悲哀和凄凉:建立在部族联盟上的东炎,草原民族面对灾荒劫掠度日早成自然,并非一个见机明理的皇帝就可以扭转草原千百年的习俗。各部首领习惯了有事朝廷拨给钱粮,除去御华绯荧竟无一人用心应灾,更是逼迫鸿逵帝不得不在最不适当的时机、以最不光彩体面的方式开启这一场大战。而朝廷以部族和廷臣两派纷纷嚷嚷,各人注目私利,竟无一人见到国事艰难的根源……在鸿逵帝的考量当中,只要撑过这一场战事,无论结果胜败,都可以借机彻底扫荡尽部族势力,以统一的朝廷励精图治重振国力,二十年时间足够东炎再次与西陵、北洛相抗衡。却不想,那个二十年来时刻完美履行着部族执掌、帝国公主职责的少女,那个草原部族之中唯一同样见到了各部自私于国家积弊的戴黎尔,拒绝了御华焰那个最简单、最平稳也最顺理成章的度过难关的决定。
冷酷无情的旨意掷下,没有看得到失去幼妹的鸿逵帝真实的伤心,更不会有人去关心君王由惊怒到无奈心绪波澜的真正原因。纵然有“天命者”的不凡身份,身为君主又如何要自降身份向一介外臣宣战?只有自己清楚地知道,最强硬的态度、最冷酷的措辞、最无情的判决下,有怎样的痛苦不甘。
正如内心明知这一刻情势的危难,却依旧要朗声大笑,嘲讽敌手气盛贪心的矛盾和无奈。
“一切都是注定……”
注定为敌,注定对战,注定每一次都在不公平的战场上,分出为将者的是非荣辱、高低成败。无论如何,十年,终于能够与风司冥——这位大陆唯一实力、名望足以同自己对等的敌手的对战,必将成为一生永不磨灭的最大荣光。
至于结果……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