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云在聚集。
看似缓慢其实迅速地流动,轻逸的厚重的,无穷无尽地从西方涌来,向东方天空堆成铅色的大块。
只剩一线的弦月,不时从云块之间似有还无的缝隙挤出,光辉黯淡得几乎不等落到地面,便已完全消失无影。
天上流云,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满地影像晦明不定,仿佛正被摇晃剧烈的花树灌木,夜幕中只静静竖立;偶然尚存一二花叶的细枝末节,在冬夜凄凉的空气包环中不动分毫。
冷、静。
望一眼窗格间透露出来的灯光:暗淡的橙色落在院中两树低矮灌木上,没有照亮什么,只现出灰扑扑一片阴影。延伸到庭院的色彩越发浅薄而灰暗,灯光里本该含有的那点暖意,在兕宁冰冷彻骨的寒夜里似乎也再自然不过地失去,强调出这皇城以内除禁宫之外最规整肃静处所的气度森严。
东炎统御,游牧立国。草原人性惯迁移,无谓定居,建筑诸多随意,少有长久经营之相。便是数百年根本的京师皇城,精心筑就、稳定坚固称得上真正“久长”的建筑寥寥可数——只有数代诗书礼乐、早已远远抛弃了游牧不羁的贵族士大夫世家,才可能宽和而从容地接受那些来自西陵、北洛,需要投入大量心思打点的居室住宅,可能配合上一群等级森严、各有所司的仆从在院落楼墙间行走隐没。这些大半经过专门训练的仆从远比普通奴隶了解主人地需求,所以广大几乎占了半条街的定北侯府。此刻除了几盏转角处照明的灯笼再无半点人影响动。
遵循特定的路线错开巡逻的侍卫和归宿的仆从,毫无阻碍地一路到达书房,虽然身前依旧没有任何人、或物阻拦,却分明感受到来自院落另一端屋中传来的森冷气势,下意识间便自顿住脚步。
东炎军神、定北侯、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府邸书房,绝不是任何人轻易可以闯入地。
说是书房,四角包铁地硬木书架只列了很少几本书册,大部分是锦囊、绢袋套住地卷轴——正是这些考斯尔家族花费了无数苦心搜罗并整理的地理图册。让这个三四百年文质彬彬的东炎宰相世家出了一名运筹挥斥、指点江山的军事奇才。房间中央偌大的书桌上。文房四宝与烛台之外。一本书页黄旧的《璇玑谱》静静撩开到最后一章繁复的珍珑棋局。书桌对面墙壁上,先皇御赐地宝剑和钢鞭排了一溜,占据了通常应该是兵书地图所在的位置。镶金嵌玉的剑鞘耀映着桌上明亮的烛台,精心打磨的丰富层面反射出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光芒,照亮了书桌后手持军报凝目出神的将领的脸。
凝视着手中两页轻薄地考斯尔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地喜怒。东炎的第一将军已经不再年轻:灯光下,年近四旬的贺蓝.考斯尔眼角满是密密地细纹,梳得严严整整的鬓发当中也有不容错认的银丝。战场上手段狠辣无所不有其极的猛将。不在战场的时候面容表情是一贯的安稳镇定。这种稳定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断加深其言行举止的雍容,使这位少年便以战功垂威草原的大将极少煞气而愈多尊重,与人们记忆中考斯尔家族历代的宰相首辅直是**分相似。但贺蓝.考斯尔的气息沉静中一股残留自战场的隐隐血腥挥之不去,甚至从来不曾真正减淡,却是让任何人都不敢将这位平素自管不拘身份言谈说笑的随和将领当成可以放肆的对象。事实上,东炎将领无人不有上一刻兀自玩笑恣意的军神,下一瞬间便收敛全部轻松下达严酷军令的经历。那双从不吝啬笑意的铁灰蓝色的双眼,随时可以变得深沉如永夜。令人望之不寒而自栗。虽然兕宁的一众朝臣极少见识到脱下彬彬有礼笑脸面具的第一将军。但任何一个人心中都非常清楚:一旦面对文臣从不失礼的贺蓝.考斯尔不再向人轻松含笑,局势之危险……绝不可上前打扰分心。
看那双目光定定的深眸良久不见半点波澜,眼角眉梢甚至也不曾丝毫微动或者颤抖。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越来越迫人,长长屏息的少女忍不住开口低问:“什么情况?”
“高城失守。”表情不动,连眉眼也不抬过一抬,考斯尔的语声平稳响起,“昨天傍晚,高城被攻下:穆蠡坚守了一天后开城,由风司冥亲口保证军民降卒性命然后自杀。葬在之前一天战场最激烈处,佩刀被供奉到神殿永享敬意——英雄,这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说到最后声音放得很轻,但夜深寂静,入耳依然分明。然而语声中由衷的感叹敬佩,却分不出是指尽责全节的守将,还是指尊重对手的敌军。御华绯荧微微蹙一蹙眉:自幼相识相交二十年,她如何听不出眼前男子心中极淡的羡慕和不甘?只是口张一张随即闭上。目不转睛盯住他目光表情,但见那双似乎要以目光灼穿手上军报的眼突然从深底泛出一点精光,少女心中蓦地一惊:“贺蓝,我——”
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人,锐利的一眼顿时将少女想要说的话噎在咽喉。但一眼之后随即收回视线,考斯尔站立起身,两步就到门外。三下击掌后院中传来仆役跪倒听命的声响,御华绯荧随即清清楚楚听他说道:“准备宵夜:锅盔囊饼和抓羊肉,马奶,还有去年的麦酒拿两瓶一起送过来。”
御华绯荧微微有些呆怔。但一呆之间,考斯尔已经回到屋内。感觉男子从自己身前走过时带来的一股清冷气流,少女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目光牢牢追逐他一步一步稳稳回归座上。
将方才随手搁下地军报放到一边,顺势拿起《璇玑谱》,但只在手上顿一顿又重新放下。考斯尔这才抬起头,静静看向身前昂首直视、背板绷得笔直的少女。
清明的眼眸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但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暴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上停留片刻,贺蓝.考斯尔目光一暗随即转开,但见她身上衣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暗暗轻叹。
草原的女子最爱骑装。这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鲜红……
院门上传来两声云板轻叩。贺蓝猛然回神。起身到屋外。一转回来手上托了一个极大地镏金食盘,羊肉热饼香气四溢。
看到少女眼中骤然闪过光采,但随即收敛了眼神透露出警惕与戒备,贺蓝轻笑一笑,摇一摇头将食盘搁到桌上。环视房
光在身后书架一层上顿住。贺蓝微微笑一下,一抬只一尺长三四寸宽。雕工精巧地长方木盒,手指在木盒底部推按两下,盒盖顿时掀开跳落。一个翻掌将盒中羊皮纸卷和几块木石质地地物件尽数倾倒桌上,贺蓝随即拿过食盘上盛羊肉的银盘,手上一捏一压一扳,银盘已然变作四方。连盘带肉放进木盒,再将盒盖重新盖上,贺蓝向大眼圆圆瞪住自己的少女微微笑一笑。又伸手拿过书架上包裹了竹简的锦囊。从三层锦囊中抽出丝织的第二层将几张囊饼放进去包好,然后取了挂在书架边的扁方银酒壶灌进马奶。将包裹、木盒、酒壶放到一起,贺蓝从腰间取下随身的酒囊。摇一摇随后拎过麦酒地酒壶向其中灌注。
静静看他一串动作,红衣少女始终沉默不言。但见他最后将充满的酒囊塞上囊口,随即将装饼的包裹等一起拎到自己面前,抑制不住震惊浮现的面孔一双深黑大眼终于闪出异样的光彩:“贺蓝,你……”
“还是老样子呢,小戴黎尔。”微微笑一笑,将手上东西放到御华绯荧手中,贺蓝.考斯尔眼中浮出温柔神采。手在空中迟疑一下,随即轻轻落上少女肩膀,“只管一个人跑出来,出门在外,该带些什么在身边都没有想好。吃的用的玩的没一样齐全地,这一时半刻我也准备不起来……”
身子自那双有力而温暖地手扶上肩头就再也停不住颤抖,耳中听他一句句温和从容说来,眼里望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尽是最熟悉的关怀爱怜,御华绯荧双唇哆嗦着,努力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吃地一时半刻只有这些,很委屈是不是?好在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衬得小戴黎尔也是大姑娘了……”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灌入耳中,御华绯荧只能狠命咬住嘴唇,暗红色光芒窜动的幽黑双眸死死盯住男子温和含笑的面孔。“……这趟路会很远,路上也不好走——但是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声气,一模一样的眼神——景阳宫中,幽深禁闭处一幕的全然再现,少女含笑合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灿灿如星:“我决定了。所以贺蓝这一回你也会帮我,就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手下娇躯早已停止颤抖,贺蓝极缓地、极缓地将手掌从少女肩上抽离,语声中笑意温和依旧:“是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戴黎尔,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固执地跟在我身后,追着我跑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戴黎尔,告诉我,告诉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决定了要做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想清楚了该怎么去做……”
话尚未说完,御华绯荧只见贺蓝.考斯尔半空中的手倏然握紧狠狠砸下,但就在手触及桌面的前一刻力量猛地收回,带动将领的身子转过小半圈这才双手撑住书桌站稳。看着男子后背不住耸动,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在耳边似无休止地扩大,御华绯荧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包裹物件一齐摔落。贺蓝.考斯尔闻声一惊,急急转身怀中已是少女狠狠撞进来:“贺蓝——哥哥。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戴黎尔只求任性最后一回——哥哥,求你,帮帮我!”
环抱住御华绯荧娇小温暖的身体,双手一点点将她紧扣胸前,贺蓝用力地好像根本不在乎会把其实娇柔地少女弄痛弄伤。将头埋在她颈上片刻,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猛然挺身,轻而迅速地将少女推开。收一伸拎过房门边架上的战袍和大氅。随即俯身一捞将地上包裹酒囊全部塞到御华绯荧怀里。看他一手拉开房门。少女只听他用十一月寒冬一般的声音冷静说道,“动作要快一点了。”
一路上走得极其顺利:没有人比定北侯自己更清楚定北侯府的巡逻作息,何况身披大氅黑夜中根本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将府后门常备的马匹鞍俱全,哪一匹跳上去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紧随一句低沉而坚定的“跟我走”,纵马飞驰过兕宁的大街小巷,在他地带领下就算此刻天上月光全无也无庸任何担忧。唯一地停顿是在出城门时,但并非被阻拦。而是守城地士兵远远看到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马匹战袍自觉打开城门,贺蓝.考斯尔依规矩在城门下马,出示随身通关金牌后严辞教训众人必当恪守“认令不认人”的铁律。出了京城又疾行半刻,两人催马驰上城西南的一片小丘。猛然觉察眼前似略光明,御华绯荧下意识抬眼,只见沉重云块各堆左右,中天一道细眉弯弯,虽是消磨到月末将尽。光华竟是丝毫不减圆月之时。
不自觉地扬唇。然而笑声尚未及发出,便听远远一声熟悉嘶鸣。御华绯荧震惊地瞪住身前回眸微笑随即快马一鞭的骑手,本能地催马跟随。只见山丘后面一片开阔牧场在自己眼前从容展开。柔和月光下围场里原本迈着碎步悠闲溜达的几匹马儿,听到两人坐骑蹄声一齐竖起耳朵。自己稍一楞神,一匹银练一般的骏马已如旋风般卷到身前。
“雷神!”大声喊出爱马名字,少女一边拍抚蹭在腿边努力亲热地马儿,一边将双眼死死盯住身边扬唇浅笑的男子。“贺蓝你……”
“傻丫头,没有马,你打算一路走回去,还是就乘了身下劣马走走停停?”伸出手,轻轻拍一拍她的面颊,贺蓝.考斯尔眼中露出极温柔的光彩,“从那日下旨招所有部族首领进京议事,看你当时的反应,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十八部族首领聚集兕宁共商国事,坐骑自然要在一起好生照管。可你也知道‘雷神’的性子,不到两天御马场就过来告状说不少首领的马被咬伤踢伤,躁得连马倌都靠近不得。幸好它还认得我,就调出来养在这里——这一片算是属于我的牧场,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它过来后倒是安稳,吃好睡足,我府上马夫说,走个几天几夜也没问题。”
“贺蓝,贺蓝……”
贺蓝笑一笑,从怀里摸出贴肉放地一枚小小地黄金令牌,和之前出城门的一块一起递过去,“这个拿着,有阻挡可以用。不过猜想是用不着的,他们不会拦你。”
指尖触碰,金牌上还残留着男子地体温,御华绯荧深深埋下头: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甘愿冒险也必须拿到的,天底下唯一可
叫开城门、毫无阻拦地离开京城的凭证,却不想,连数次九死一生、皇帝特赐可免一死的金牌令箭都……泪水混着歉疚瞬间滑落,“贺蓝——哥哥……”
将金牌放到她手里抓紧,贺蓝微笑一下,下马给控制不住兴奋的“雷神”安上辔头马鞍。将包裹酒囊全部挂上马鞍前面挂钩,想了一想,又解下身边佩剑挂到马鞍上,回头笑道:“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戴黎尔——你还要赶路,要赶紧,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