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东炎第一将军。考斯尔原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晟星殿在御华王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角色。但眼前这位前朝皇子、当今皇叔,接任晟星殿刚满两年的大祭司抛去素日温雅,第一次显露出真正与同东炎君皇共享至高军权的“暗帝”身份相符的言语行事。考斯尔还是直觉周身一道道寒气包裹窜流。静默片刻,向鸿逵帝与御华真明叩首行礼:“考
谨遵钧旨。”
御华焰凝视他片刻方才微微颔首:“起来吧。”顿一顿,“贺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臣心中还有疑问。”忽略一旁陇君瞥来的目光,考斯尔躬身道,“臣有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琥珀霜?密报上明言,北洛确切地指认出琥珀霜地名字,怎么会这样?”
御华焰闻言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悦光芒:“怎么?我东炎的密藏死药,委屈他北洛靖王了?”
“不,臣的意思是,如此珍贵的密藏之药,就连宗亲皇族也极少赐予的恩典,为什么会流落到绯樱宫外。琥珀霜归内禁司监管理,开启使用必须经过大祭司大人。皇上直属的暗卫从来没有为任务发下琥珀霜的记录,配给死间的应时之药更不会有这样地效果。”见周围三人脸上同时变色,考斯尔略略一顿随即继续,语声却是沉静如常,“琥珀霜为我东炎宫中密药已有数百年历史,虽然涉及种种隐秘,但效用、症状多有流传在外,善医之人能够从中总结归纳出一些讯息并不奇怪。柳青梵师从道门柳衍,见到病症辨识出琥珀霜也无十分特异。但连承安内应地暗卫都回报,赤三十三确实花费一年时间在靖王府主人饭食中加入琥珀霜,这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何况皇上近年来根本没有触及宗亲或是显贵之人,普通以为的琥珀霜,不过是效用与之接近地玳瑁膏而已。”
话说到这里,御华焰面色已是铁青,一双眼睛突突冒火。沉默半晌,突然狠狠一拳砸向身边石雕花台:“真恪廷哲这老东西,这些年朕对他不薄啊!莫伦盖提赐死的时候一口一个‘颜面’、‘大局’、‘抚定他族’,转身的时候却……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深知鸿逵帝猜疑之性,考斯尔眉头一皱正要分解,一边御华真明已然开口:“皇上,真恪丞相应该并无他心。否则,不会将琥珀霜交给往承安的暗卫。如果他当真藏有私心,也该是立功心切,盼望一击成功,乃至忘记了关键的谨慎周密不留任何痕迹的守则。”
“这样……大祭司说的很有道理。”御华真明语声沉静,鸿逵帝脸色也渐渐放缓。“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清楚一些地好。贺蓝,这件事情你调几个人去做——记得,不要惊到了国丈。”
“臣遵旨。”
“琥珀霜,琥珀霜……我东炎号称第一的密药,一次一匙便可无痛无苦取人性命,分成零散一日日积累却能让人一点一点憔悴损伤受尽折磨,就算中途得到解药也会遗下后患无穷。说起来这风司冥也真是厉害:琥珀霜毒性日日入体缠绵积累,居然只是稍有不适的低烧头痛;而他的王妃却又恰恰怀孕。虽损了胎儿不致后患——难道北洛靖王真的有神明保佑。还是‘天命者’真的可以肉白骨生死人?”
见鸿逵帝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自己。御华真明淡淡垂目:“摩阳山大神殿‘天命者’的预言已经过去十七年。现在,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利用这样的名义打破大陆格局。”
御华焰闻言顿时格格笑一笑:“大祭司说地是,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地能力。不过,”顿一顿,深沉眼眸转向考斯尔和陇君,“抛开琥珀霜,承安传回来地消息。让朕真正疑惑的倒是北洛朝廷的态度。风司冥出兵的理由,在鹰山防线、在城这些阵前说得清楚,为他的王妃复仇。北洛朝廷到现在为止,增兵和粮饷的旨意都没有对此作任何修改,竟然是认可了这么一条!而且从承安传回来的密报上还说,胤轩帝已经派出使臣,押解着两名暗卫和细作到我国中问罪。当然,这种事情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问题是探遍了北洛朝廷上下枢纽要害。居然没一个主事用权地出声反对。风司冥出兵的原因无论朝上朝下都站得住脚跟,人心都是一致向外,就算普通的百姓追捧冥王容易糊弄。但北洛国中统一到这个程度……还有胤轩帝对风司冥的纵容,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皇上,说到北洛朝廷对胤轩帝与靖王决定的态度,在北洛倒也不甚特异。”见鸿逵帝说着凝目自己,一直沉默的陇君稍稍迈上一步随后躬身说道。“北洛自两百年前武德皇帝立朝便一直有皇帝直接指挥军队的传统,虽然相比我国国内君王亲历战事的总体数目要小了许多,但凡属军务,上下朝廷和各部府衙地唯一责任便是统筹协调,全力君主地战和决策。风司冥在北洛军中的声望自不用提,朝中官员也多追随,而胤轩帝的意思又并不反对打这一场仗,想是如此整个朝廷才呈现出这样地一致。”
御华焰皱着眉头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方才轻轻笑一笑:“不反对……那个人的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反正底下孝顺儿子一群,从来也不需要更多在乎一个两个是么?不过,眼下两国的状况分明谁也没有必胜把握,以胤轩帝一贯的为人,这次明显的纵然又怎么说?连圣旨都只说为靖王妃复仇而没有更多,他可不是意气用事随心纵情之人。”
“这一点,微臣认为,其实或许……更多与风氏王族皇家之人的特点有关。”见三人目光一齐射来,陇君微微低头,“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
陇君一句话说出,不仅仅鸿逵帝,御华真明和贺蓝-考斯尔都不由呆了一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陇大人,朝中属你最专精北洛之事,这到底是怎么,你可说清楚!”
微微抬头一眼扫过凝目自己的御华焰和第一将军,陇君的目光又在星殿大祭司表情深沉的脸上稍顿一顿,方才静静开口:“皇上,据臣所知,风氏王族历来多专情之人。大陆遵奉西斯大神,以夫妻一体为人伦之常,但自古男
妻妾多育子孙亦是常理,各国王族显贵更少有专情一爱。但北洛风氏一脉却众多终生独守一人的例子,嫡系的皇子王孙为达成夫妻忠贞的契约不惜放弃权位者,自立朝以来不下十人。而风司冥的王妃秋原氏,先祖其实皇子宗亲:因为与平民女子相爱,甘愿自贬为民,与妻子偕老于川秋叶原,这便是北洛川秋原氏的由来。风司冥以为妻子复仇的名义出兵,在北洛皇族宗亲看来,正是风氏一贯专情特点的体现;胤轩帝圣旨上没有更多堂皇理由说明,应该也正是出于此。”
“专情?天家哪有专情可言。王族专情……这简直是笑话!”御华焰沉默半晌,突然冷笑出声,“陇君,或许北洛风氏是有那么几个发了疯的,但决不会包括风司冥。想想两年前,太子册立大典前那两三个月地北洛,靖宁亲王纳娶乐伎女子做侧妃,可是连我东炎的朝堂都好一阵震荡。这会子又说夫妻情深。他风司冥倒是一套一套做的好戏!”
陇君眉头微皱:“皇上。臣只是说臣的推测。承安那边的消息说得清楚。靖王夫妻和睦,王妃的生弟弟秋原镜叶这几年节节高升于朝务甚是得力。至于那个侧妃,除了协助风司冥立过功,听说进府之前就得王妃喜爱,入王府之后也十分照应甚至同食同宿。内府和谐,承安民间议论都很赞扬这位钟氏夫人的明智和靖王妃的贤德。再者,侧妃终究只是侧妃。靖王妃出身高贵又得人望,风司冥为她出战才会有这样。”
“可是陇大人,你刚才提到了这位侧妃很得靖王妃欢心,还同食同宿?那为什么她没有中琥珀霜呢?”
“回禀考斯尔将军,因为,这位侧妃茹素,从来不动荤腥。”
陇君不急不缓,考斯尔、御华真明脸上顿显恍然之色:琥珀霜地药性。必须经过饮食中肉类油脂才能催发。因此使用之时都是与酒肉或者用肉油制作过地食物共同呈上。东炎暗哨潜入王府在一年之前,其中大半时间秋原佩兰身怀有孕,饮食当有专人特别调制。府中其他人决计不敢乱用。而风司冥政务繁忙,虽然在本府用膳并不少,但真正可能摄入体内地琥珀霜份量不多;何况他成年男子筋骨强健,相较于怀孕体虚的女子抗药力自然是强。连带着想通这些关节,考斯尔不由长长叹一口气,随即转向鸿逵帝:“皇上。”
“贺蓝,你去传朕的命令,现在承安的暗卫,除九、十一、十二,全部撤回来。”御华焰眼中闪过一道幽幽光芒但随即隐没,“承安现在查得太紧,而阳邑,还有班都尔那里的北洛军情,朕知道得太少。”
“是,皇上!”
“之后你去兵务省,点校军马,出兕宁北门小青山。限你三日时间赶上萨格,准备与冥王一战。”见考斯尔没有立时应答,鸿逵帝微微笑一笑,“入我国中如入无人之境,就算理屈在我,也由不得他这般放肆!何况国事之间无是非,到底曲折在谁,只有刀枪说了才是真理。”
“臣谨遵皇上将令。”
青年将军快步而去,陇君皱一皱眉随即低头,御华真明却是面容严肃看向鸿逵帝:“班都尔柯李斯、戴伦泽两位将军已经星夜从渚南王旗赶来。皇上若想知道情况,为何不立即召见他们而是另派暗卫前往调查?班都尔为我草原第一大部族,无双公主殿下,还有派恩长老现都在京城,皇上这一族的人心……此举须斟酌啊。”
凝视御华真明片刻,御华焰淡淡微笑一下:“皇叔,朕便是斟酌过了。”说罢抬脚向御花园外走去。
远远听到御花园外内监宫人应奉君皇的声音,忡怔地御华真明终于回过神来。看一眼身边同样凝视鸿逵帝离去方向的典礼司仪,祭司轻声道:“从真恪廷哲到派恩出身班都尔部的梅尔瑞丽皇后……昙华兵乱,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居然……还是不相信任何一个血脉亲族。”
“大祭司,请慎言。”二十五年前兕宁因夺嫡而起的“昙华兵乱”,其中御华王族死伤泰半,部族外戚、朝廷显贵广为牵涉,又与御华焰登基、御华真明拜上摩阳山大神殿紧密相关,可谓东炎朝廷最禁忌的话题。此刻猛然听御华真明亲口提及,陇君不由心下微怵,沉声道:“皇上对大祭司绝对信任。”
“是,这个自然——能够当面吩咐赤衣暗卫的行动,若说信任,没有比这更明确的表示了。”御华真明微笑道。见他面容恢复素来的沉稳,祭司轻轻扬一扬嘴角,“不过典礼大人,关于方才北洛风氏,我还有一点疑问。”
陇君微微一怔:“大人请说。”
“琥珀霜东炎密藏,历来所载解药惟有波旬金盏一种。而波旬金盏一来罕有,二者,花期短促,非是新鲜汁液炼制地药物对琥珀霜完全无效。这个,陇大人想来是很清楚地。”凝视陇君双眼,“但是我听说,典礼司仪大人,琥珀霜其实还有一种解药。不,确切地说,是对一种人无效——是的,洛、承安、君家,对君家人完全无效;哪怕身体里只要有一点点洛君家的血液,琥珀霜就只会让人身体虚弱,再不是夺命之毒。如果我没有记错地话,陇大人,真恪廷哲接触暗卫,是要通过专理北洛事务的您的吧?”
陇君身子猛然一震,但随即挺得笔直:“您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大人?”
“没什么。只是发现风司冥这一场仗,好像真的把我东炎卷进去许多去了呢。”随手折一草捻在指尖,任淡红色的草汁缓缓流下,御华真明静静微笑,“陇大人,我没兴致考验你的忠诚。我只想听你真心说一句:这一战,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