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落下厚实门帘阻隔正殿众臣议论的声响,随即吩咐原本伺候在东厢的两个小太监退出勿扰了清静,和苏这才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暖榻上斜斜倚靠枕垫地胤轩帝显出一脸积攒多日的疲态。心中暗叹一声,和苏搁下手中奏折,到殿阁侧角茶炉处斟了参茶送到风胥然手边,轻声道:“皇上,靖王妃那边御医说了,柳太傅救治及时,终不成大碍的。现在有皇后娘娘还有穆郡王妃、诚郡王妃、倾城公主她们照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那里大祭司和主持大人也都在为靖王妃祷告祈福。还请皇上放宽心,不要因此连累圣体过分忧思,遭受了损伤就不好了。”
向侍奉多年的忠心随侍淡淡一笑,风胥然接了参茶在手,感受着杯上透出的一丝丝暖意,良久才轻轻一声叹息:“朕岂是单纯为这个担忧?东炎手段如此狠毒,幸是柳青梵在靖王身上素来多有预备,又回来得及时……那一日的兵慌马乱,想起来便让人后怕。”
听得出胤轩帝语声中少有的因惊惧而生的微微颤抖,和苏不由也是心头发颤。回想起五日前,深夜闯宫惊驾,周身嗜血戾气地黑袍亲王,这暖意如春地澹宁宫东厢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比阵阵寒风刺骨的殿外更加阴冷难当。
胤轩二十二年十一月地承安京,似乎较往年这个时候更为寒冷;但是冷而不阴。冻得厚实干脆地天气却并不令人生出讨厌的情绪。十一月中南方最后一茬谷物的收割入仓,宣告了北洛自太宁会盟之后连续第四个丰收年。在宰相林间非、大司正柳青梵以及几位皇子的共同上表下,胤轩帝下旨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减轻农民赋税。积攒下较往年更多余粮的百姓兴奋地享受着国家朝廷的恩典,各地的集市、庙会、祭典纷纷不绝,许多数年未见地盛大活动都在这一道旨意后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持续晴朗地冬日天气也助长了人们地热情,大型城邑日集夜市的频繁与热闹程度较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皇城所在而对夜市素来多有限制的承安京,今年也在京城百姓与朝臣官员的联名奏请下被允准了夜市自十一月末起一直开放到年尾。丰年富饶带来的喜庆浸润着繁华的古都。而擎云宫天家接连不断的喜事。更将“与民同欢”四个字绝无花哨地落到了实处。
十月初。倾城公主之女上方青女、诚郡王之女风承欢两岁生辰,胤轩帝赐下正式地郡主封号通告全国并国书西陵;十月下旬诚郡王风司廷三十整寿,依天家惯例告天祭祖,祈福朝臣和百姓;十一月初九为徐皇后寿辰,宗室大庆,君民同欢;十一月中旬,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皇五子池郡王风司琪分别为宗室添上一名小世子;十二月初四则是胤轩帝生辰正日——举国同庆、四方来贺的万寿节……种种喜事配合着一年的政通人和。便是最淡漠隐逸之人都会叹一声“盛世”——为平实生活喜悦着的人们此刻无法预知,史册上胤轩二十二年最后两行文字,会充满了来自天家的愤怒与战场刀光剑影的血腥。
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对于北洛天家、对于
对于百姓,这都是一件值得加倍庆贺的喜事。少年~场、万马千军指挥自若地赫赫冥王,宰相台宁平轩秉心执政、行事为公地靖宁亲王,在承安乃至整个北洛的百姓眼中,这位得到青衣太傅倾心教诲、能征善政又英伟俊美的年轻皇子就是北洛真正地神子。而他出身贵重的元配正妻秋原王妃,则是将传说中神子的神话完美到彻底和极致的女子。秋原佩兰淑仪温婉。为靖王持家务、理内政。尽孝帝后亲善宗亲,扶老济贫广施仁爱;又能信赖夫君,深明大义不妒不争。与靖王所纳出身乐籍的侧妃钟无射和睦相处一如亲生姐妹。她的同胞兄弟秋原镜叶少年登科,后拜在青衣太傅柳青梵门下,身为督点三司监察史履行职责严守操行,清廉精干的年轻能臣在百姓中也颇有口碑。有这样卓绝的皇子,这样贤德的皇子妃,对于他们孕育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无论宗亲朝臣还是普通百姓都充满了期望。只是初次怀孕的秋原佩兰初几个月害喜极为严重,御医不敢轻施药物,只能稍助调理;待情况稍有好转靖王妃又极易困倦,且身子颇弱,炎夏时节尚有两次不慎染上风寒。这使素来疼爱妻子的年轻亲王越发小心。朝廷自入秋后政务便异常繁忙,常常需连续几日的熬夜,风司冥虽然年轻体壮,亦不时有倦极低烧之类的病症发生。每当此刻,风司冥便只令侧妃钟无射代自己转达每日的问候。而若是钟无射身子亦稍有不爽,年轻亲王必定另觅其他忠心奴婢服侍王妃,而且每日都要亲自招唤御医询问情况核对药方——承安京中消息灵通且快,这些几近过分的小心翼翼每每令有经验的夫妻发笑,但更多是感动于年轻亲王的深情。直到十月将尽,怀孕以来一直柔弱的靖宁王妃身体终于有了起色,甚至乘车与靖宁亲王一同前往太阿神宫拜祭祈福,人们始终怀有不安的心才渐渐放宽。许多冥王军军士的妻子家人不约而同赶往神宫,向西斯大神祈祷贤王夫妇得举贵子、大小平安。
然而,像是没有听这些虔诚的祈祷,万寿节之后的第三天夜里,靖宁王府突然传出王妃小产、性命危在旦夕的恶信。
在王府随时待命的御医面对痛苦挣扎的王妃束手无策:突如其来又连续不退的低烧让秋原佩兰虚弱异常,若非天性胜于旁人的坚韧心志她早已无法对抗如此巨大的痛苦就此陷入昏迷。然而无论御医和熟练的收生嬷嬷如何心思费尽,苦苦挣扎支撑的王妃似乎再也无力将不知为何突然提前了日期降临的孩子推出柔弱的身体。隔着一重院落的风司冥,在越来越强烈的紧张、焦躁和不安中捏碎了两只茶杯,因为之前连续五日的繁忙政务同样疲倦到极点的身体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懒发热……直到被得到消息连夜自擎云宫中急急赶来的诚郡王一言提醒,去请大司正府柳青梵的时候,王府长史苏清才骤然发现年轻亲王脸上不同寻常的晕红。
私访到隗郡抽查仓场存储情况,返回京城才到府门前,柳青梵甚至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就被一脸惊恐失措的水涵拉到了靖宁王府。
而当他踏入王府之时,在御医和嬷嬷劝说下做最后一次努力的靖王妃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事情,在所有人记忆里都仿佛一场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混乱的梦——诊断王妃脉相的柳青梵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催产的银针与似乎将内府卧房染透的红,连初生啼哭的生气都没有的孱弱婴儿,怀抱苦苦抢救一个时辰后终于无缘人世的孩子的年轻亲王的悲嚎……然后,是柳青梵率领两名资深御医在王府中的仔细搜查,靖宁王府一切奴婢侍从和往来人员的审讯,***通明下一对男女仆役哀告求饶惊恐而扭曲的面孔,青冥剑刺透婢女心脏时刺耳的尖叫和大笑。再然后,悲愤失态的年轻亲王被柳青梵从众人眼前带走,留下茫然回神的穆郡王和诚郡王无奈接手善后,吩咐更加茫然无措的靖宁王府众人一项项应该做的事情……
纵是在擎云宫中时刻关注靖王府消息的胤轩帝也没有想到,一日时间,胤轩十八年来已经看惯了一身轻软黑袍行走擎云宫的幼子,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上了那身闲置了整整四年的冰冷甲冑。
东炎特有的毒虫和毒草,东炎皇家特有的阴损的毒,东炎皇帝直属的暗哨,潜伏在承安京整整十年、并在一年前杀害王府仆役冒名顶替的奸细……侍奉在胤轩帝身边的和苏清楚地看到,年轻亲王沉静得无波无澜的幽深黑眸里,除了寒冰还是寒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为我的妻子,向御华焰复仇!
冰冷决然的话语,坚定迅速的脚步,甲冑与佩剑碰撞的清脆响声,在古老巍峨的擎云深宫远远传去。
似乎就是从司冥带着三千铁衣亲卫离开京城的那一个午夜开始,承安的天气变得阴冷起来了……木炭突然爆裂,发出劈啪一声响。风胥然猛然回神,微微皱起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厢房,最后定定落在脚边火盆上。
皇宫之中限制明火,冬日供暖的火盆要防着盆底打翻木炭落出,同时又不能使烟气呛人。但眼前这个却少了盆盖,露出盆中燃烧将尽的灰白炭块,想是方才小太监走得太匆忙不及添续。光亮的黄铜盆子里少部分的黑色搅着大片细碎的灰白,顶上两块将要燃到尽头的炭块一跳一跳红得晃眼又扎心。胤轩帝忍不住揉一揉眼睛,“和苏。”
“是,皇上。”
拈一拈手指散去那一点微微的湿,风胥然缓缓起身:“回大殿吧——看看他们……议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