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窗子关上吧——夜里风大。”
平和语声淡淡传来,杵立在窗前半晌的风司冥像是被一言提醒,身子畏冷一般地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哐当”一声顿时将窗户闭严,接着又是一声金属轻响,精心打制的黄铜插销进一步将窗子牢牢锁住。
被倏然带入的清冷夜风在屋中一阵流窜,风司冥微微低头轻呵一口气。闻到其中隐约不散的酒香,俊秀的双眉顿时微蹙,抬目静静凝视窗前帘幕上细致的碎花织锦,久久不发一声。
望着窗前年轻亲王挺拔的背影,青梵轻叹一口气,伸手拨一拨案上青玉香炉。
夜深人定,几点微弱烛光驱散了屋中一片死寂的黑暗,同时也投下大片柔和的阴影。水安息香清淡平和的气息在鼻翼间宛转,悄然无声地安抚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焦躁烦恼。任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景致将纷乱的心情一点点收回把握,风司冥低垂下眉眼,缓缓放开长袖笼罩下紧握的双拳。
身后传来茶杯茶壶相碰的声响——承安京独产的细瓷,官窑几乎能将精铁炼化的灼焰,烧制出完美的雨过天青的色泽,似乎是青衣太傅一个人的专属——细瓷的金玉相扣之声后是茶水注入茶杯的轻轻水响。不过片刻,“竹青”特有的草木清馨气息已悠悠淡去,一层蒙着薄雾一般的湿润水汽弥散到东炎冬季干燥的空气中。
风司冥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凝视着庭院中花树落在窗格上地斑驳投影:“上方雅臣来过?”
“是。”
“太傅和定王事先有约?”
杯盖轻轻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磕碰出叮叮两声脆响。“不曾预定下时间。不过明日便将启程,自然是要趁今夜过来。”
“难怪今天醉得一反常态,酒不过半就不见了人影……”低低说一句,风司冥收回目光;袖底双拳松紧两次,这才慢慢转过身,定定望着烛光照耀中男子微显模糊的身影。
素来被控制得极好的气息自进入屋内便始终透出细微的不稳,就连宁神静气的水安息香和两品素淡清心的茶香也不能完全平复心情……青梵不由微微皱眉。“刚才我已经说过。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司冥。”
对上那双自茶杯上抬起。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早已在头脑中盘桓了无数次的问题突然一下消散得全无踪影。风司冥喉头抖动两下,眉眼低垂但旋即抬起,夜一般地深黑眼眸闪出意味不明然而锐利地光彩:“上方雅臣来做什么?表明西陵态度,不愿见北洛与东炎亲睦交好?”
青梵眉头微蹙又随即舒展:“考斯尔府中,宴席上有人说了什么?”
“没有。但江枢,甚至真廷哲席前敬酒。语气均是不同往日地恭谨,言辞之间更透露出结纳乃至于讨好的意味。不像考斯尔一班武功立身的部众将领,鸿逵帝最亲近的廷臣与国之贵戚,在此多方使臣来贺之际一举一动都极注意分寸影响;若不是有特别的理由,如何会向他国使臣表现出如此亲昵?何况,我北洛与东炎暂时虽处和平非战,对立却是由来已久。此次出使道贺是承鸿逵帝修好之意,但皇上也并未明示就此立下往来友好之约。自入东炎境内。双方接触无不小心而存彼此试探之意。以今日举动明显如此……而西陵定王殿下,席间痛饮寡酒,不过片刻便醉不成态。对待五皇兄的敬酒说话。言语分寸也颇有失。”风司冥扬一扬嘴角,眉眼神态之间却不显一丝笑意,“联系他佯醉之后立刻赶来相见太傅的举动,司冥以为,无论鸿逵帝地心意还是上方雅臣的考量,情势……已经十分清楚。”
“十分清楚啊……”轻轻重复一句,幽深双眸静静看向面前身体挺得笔直的俊美青年。“什么情势?”
“太傅?”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微惊讶,风司冥像是感觉不自在一般稍稍撇转开眼。沉默片刻,方才低沉了声音开口:“只要太傅欢喜,无论西陵东炎是什么态度,也不管回朝之后皇上还有群臣会如何,司冥必然竭尽全力为太傅……与无双公主达成心愿。”
正待送到唇边的茶杯猛然顿住,霍地抬头,青梵定定凝视青年年轻俊美的面庞。却见风司冥侧转了脸避开自己视线,随即又极快地转了回来——转头前那丝淡淡的无奈和不喜已经全然敛起,眉目之间只充满异常沉着的坚定与自信。青梵微微垂眸,拂去心头忡怔,一边随手将茶杯轻轻搁上身边案几,“司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太傅。”双拳在袖中缓缓放开,风司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见对面一道犀利目光射来,年轻亲王笑容顿时一僵。扯一扯嘴角定下心神,风司冥抬头迎上那双黑眸,努力用一贯平稳沉静地语声说道:“司冥只是在说,若是太傅有意,司冥愿尽一切力量,助太傅与无双公主殿下成就佳偶。”
青梵双眉顿时蹙起,身体从座椅中略略前倾,不自觉地压低嗓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风司冥?”
“是——三国鼎立,西陵与我会盟联姻,利益之巨,是不愿见我东顾。而北洛东炎多年纷争成仇,虽有商贾往来,两国朝廷音讯未曾相通。更兼东炎气势争强,威慑四邻,因此鸿逵帝虽然有意,各国也少有真诚结交。若与我达成亲密协约,大陆局势必然为之重整动荡。而以西陵国家之利,与我朝中偏安固守之流,必将深为阻挠。但,司冥必定不让这些成为太傅地阻挠和困扰。”凝视那双深得全不见底的黑眸,风司冥语声抑制不住一丝激动地轻微颤抖。“太傅学究天人。安邦定国为我股胘之重,亲贵之极,如何不当得配佳偶?无双公主热情爽直韶华正盛,身份既不失尊贵,更重要地,是有对太傅的一颗真心。若太傅有意,正是天作之合,谁人能够破坏阻挠?至于那些刻意为难之辈、刁钻之徒。不识大体。不知人情亲谊之重。言谈道理看似忠心为国,其实拘泥私利但见一己。只要风司冥一息尚存,定不令其得意猖狂。”
年轻亲王低沉然而清晰有力的话语声声入耳,青梵轻轻阖起双眼,沉默片刻,睁眼淡淡一笑:“司冥,这是你的真心?”不待分辨。“军制革弊、河政练兵,宁平轩中计议深远,安排细致精密妥贴的一桩桩一件件就此全盘推翻重演,半年苦楚辛酸化为无形;得罪君父友邦,甚至还会赔上好不容易得来的满朝人望民心——司冥,这些,你难道真的甘心?”
风司冥身体微震,转开凝视青梵地眼。半晌方才涩然一笑:“舍弃这些固然多有可惜。但,没有什么能比太傅得偿心愿更重要。”顿一顿,抬起头来朗声说道。“何况太傅曾经教导,有所为有所不为。
之重器,凶杀战事并非民之所愿,亦不是仁智者可以或许利弊考量无数,无双公主却是心意真诚,若果然能因此一场姻缘真正化解两国敌对不和,风司冥……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之尽心竭力。”说着双膝一屈,竟是在青梵身前跪倒,深深伏下头去:“司冥请太傅允许助微薄之力。”
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软,深吸一口气,青梵略略定一定心神随即缓缓向身后椅背靠去。伸手扶上自己额头,闭目静默片刻,这才轻轻道一声:“司冥,你先起来。”
一贯平和沉静地声音,像是压制着什么一样透出极细微地尖锐。风司冥心中微怔,却是立即依言起身,夜一般的黑眸关切地凝视那张温和面容。
“司冥,你认得这身衣服么?”
闻言身子不自觉地一跳,风司冥一双黑眸顿时凝视那身袍服:烛光映照下水色上笼罩了一层淡淡橙红,却掩盖不了本色纯净的青;领袖处夹缠着金银细丝的淡紫云纹,随着双手轻微的动作不时耀出明亮的光彩;一枚青翠润泽的盘龙玉佩悬在腰间,结着玉佩地墨绿色丝绦微微震颤动摇——这并不是那身传承百年的北洛最高公爵爱尔索隆的“水天无”,却与“水天无岫”同样不凡:这是北洛督点三司大司正的正装袍服,自胤轩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大朝接受任命,柳青梵凡到传谟阁三司公署治政必然着此一身。异于北洛朝臣靛色朝服的清浅颜色,昭示着擎云宫中卓异于常人的尊贵身份,更强调着清正、明澈、纯净不可玷污更不可改变的操守与职责。风司冥顿时垂下双眼:“太傅。”
“督点三司,在乎职官,以职官之得失、秉政之心术考查百僚、监督凡政、禁止不法。在职官员宗亲凡有不利国家朝廷,必当提示而后督点改过,如不能改,则行上书奏报、决事任免之权。”一字一句吐出,柳青梵静静凝视眼神透出微微惊惶的年轻亲王。“身为皇子,更为监掌兵务军政、主持宁平轩地靖宁亲王,非是为时势变易大局利益图谋,而仅仅因区区一个人地私情,心生背离君父朝廷早已定下方针大计的意念……司冥,按着我的规矩、按着三司地惯例,你知道这该是什么样的罪过。”
风司冥浑身巨震,翻身便要跪倒,却被他一只手抢先挡到了身前。“但是今天,我却不想听你说自己做错,也不愿听到你认为自己所做是错。”
看着那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风司冥怔怔抬头:“太傅……”
“人非草木。经过这一个晚上,司冥,我真的很高兴。”嘴角微扬,勾起一抹由衷而发的清浅笑容。
风司冥双眼定定凝视那张熟悉已极的面容,只见舒展开的眉眼间尽是少见的形于外的愉悦与轻松,一双似乎永远沉静无波的幽深黑眸闪动出精亮的光彩,仿佛一点明媚的火焰焕发出一种奇特的活力与生机……就像是性情无拘地年轻人才拥有的意气飞扬——猛然意识到,这个自由以为无所不能、视作父兄一样亲近敬爱的师尊长者。其实也不过刚刚二十过半的年纪,风司冥脸上突然一阵发烫,顿时心虚似的微微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