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樱宫,北苑。
不知已经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陇君再一次抬头看向远离皇城的城市方向,素来端方沉稳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两分焦躁之意。
“大人……”
见一旁小侍上前一步,偏偏欲言又止,陇君不由皱一皱眉:“什么?”
“大人,宫里已经过来催了几次……这,要不要派人调京兆尹府下去集市上……”
“胡闹!”一声厉喝,吓得小侍连连跌退几步。陇君稳一稳心神,这才低声喝道:“北洛柳太傅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就算要派人前去请回,又岂能调动京兆尹手下——给别人拿住话柄事小,得罪了北洛连整个大陆都要局势不稳,你还要不要命了?!”
那小侍一张脸顿时惨白,身子摇晃,口里更是磕磕巴巴:“可、可是……公主没说一声就……宫里催了多少次,说、说皇上家宴不等、等……奴才怕、怕公主她,皇上……”
陇君闻言眉头又是微微一紧,心下暗叹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拍上小侍的肩膀。刚要开口,猛然听得一串密雨惊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两人脸上表情同时一变。那小侍“呀”地一声便即软软向地下坐倒,陇君更不多言,只抬起眼极力向蹄声来路看去,嘴角边却是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淡淡微笑。
“陇先生,你专门等在这里……是有事吗?”
不过眨眼工夫,两骑便到眼前。陇君抬头。微微眯起眼看向端坐马背,背负着一身夕阳辉煌金色光彩的少女。暗影中只见一双明眸如有火焰跳跃闪亮,陇君心中轻叹一声随即露出完美如仪地微笑,同时语声庄重而平稳地说道:“绯荧殿下,绯樱宫中,为太子殿下举行的家宴就要开始了。”
御华绯荧顿时“啊呀”一声:“我居然忘记是今天!天哪,这下真珠姐姐可真要生气了……”
“宫里暗暗过来找了两次,还有考斯尔将军那里也过来催了两次——殿下还是请赶紧回宫去吧。”微微倾一倾身。陇君用沉稳冷静的语声道。转向身旁小侍。“立刻服侍公主殿下!”
“那我回宫去了。柳青梵。”见身旁马背上青年目光注视那满脸庆幸惊喜的小侍,御华绯荧忍不住在背后悄悄吐一吐舌头。但稍一转眼,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有趣笑意,少女乌黑双眸眼底顿时暗红色光华一闪。身子在马背上微微一挺,御华绯荧扬声笑道。顿一顿,见青梵只微笑颔首,少女薄唇微撇。随即向青年倾身过去,“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宫参加熹儿的家宴,好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是皇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举办的家宴,柳青梵一介外臣,不敢逾矩。”说着在玉花骢背上欠一欠身。
“可你明天就……”低头轻轻念一句,御华绯荧随即抬头扬起笑脸,“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陇先生。那些东西别急着送过去,我自己来取就好!”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向青梵嫣然一笑,也不顾身后马上鞍前后挂满了大小包裹物件的随侍张口询问呼唤,径自快马扬鞭就向绯樱宫宫门疾驰而去。
“陇大人,您看这……”被主子撇下的高大东炎武士在马上不自在地移动一下身子,求助地看向陇君。陇君微微笑一笑,方要张口,目光一转对上玉花骢上笑容温柔地男子:“柳大人……?”
“将这些送还无双公主处所吧,裘恩。”青梵淡淡一笑,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等候在侧地北苑侍从,“好好照顾。”
见柳青梵说完便直直向苑内走去,裘恩和陇君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但后者很快便反应过来,向高大武士丢一个眼色,随即急忙几步赶上青梵脚步。
“太傅回来了?!”
甫一踏入内苑,便听北洛池郡王如得大援不胜欣喜地急切声音。伸手拂开风司琪直扑上自己衣袍的双手,青梵略退后一步,目光在青年郡王一身标准草原男子打扮的袍服上缓缓转过,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有趣的笑容。
看着他脸上一点点神情变化,风司琪沉默半晌终于沮丧地垮下脸来:“太傅……”抬头看一眼面带微笑的柳青梵,风司琪的手不自觉地再扯一扯身上“塔姆袈”,口中低低抱怨道,“都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身上就这么别扭?”
听到风司琪这一句,跟在柳青梵身后地陇君一时也不禁失笑,急忙伸手捂住嘴巴,一双眼却是忍不住在眼前两个同样作草原打扮的男子身上来回打量:同样的条纹长袍,织锦缠腰、高筒马靴、狐尾皮帽,除了大体上青白颜色有异,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风司琪一张即便沮丧也透露出十分懒散随意的面孔,与一身威武干练的装束着实不符;对比一边长身玉立、气度雍容的柳青梵,益发显出这位北洛皇子性情与身上服饰的巨大反差。头脑中闪过这日清晨无双公主驾到,换了一身草原装束的北洛太傅从容步出北苑相迎时候震动众人地景象,陇君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
“池王殿下,更衣易服,不知是要到哪里去?”陇君兀自出神,耳边已传来柳青梵清朗从容地声音。“只是这个时候,兕宁城中集市已经结束,殿下似是错过览看东炎皇都盛景的最佳时机了。”
陇君心上突然一凛,顿时凝目向柳青梵看去,却见他目色沉静不显丝毫波澜。一边风司琪却是皱着脸大声说道:“还不都是上方雅臣那小子?接了考斯尔的请帖却又要怕什么多心搞什么避嫌,特特穿了大半个城地跑过来。偏又花样百出。撺掇说什么入乡随俗,弄了这几身袍子过来,也不帮着穿戴,拉着九皇弟就跑了——这说风就是雨百无顾忌地脾气,真不知道上方无忌是什么眼光,满口子夸他稳重知大体……”
“这么说,今夜两位殿下是要到第一将军府上了?”
微笑一笑,不去理会风司琪越来越激烈的抱怨。冷
“是。其实通明殿上考斯尔也出言邀请说过府私宴。原想着麻烦所以就让九皇弟代我谢绝了。”风司琪皱一皱眉。“结果,居然还是躲不过。”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瞥一眼陇君的脸色神情,这才向风司琪道:“若是殿下以为身上服饰不便,不妨便换回常服——考斯尔将军既是备下私宴,各人也只需依着各人喜好。相待在乎心意,未必便是上方王爷那般才算亲近真诚。”
“是这样吗?那我立刻去换了它!”风司琪闻言大喜。几步奔回房去。片刻之间,果然换了一身北洛式样的锦袍出来。将之前那身袍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风司琪笑嘻嘻向青梵道:“我这便往考斯尔府上去——还了这个,顺便看那个晃着狐狸尾巴的小子今天还经得住几个人灌!”
见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怀中衣服包里皮帽上一条狐尾滑出,在他身后一路飘动,青梵忍不住一阵好笑。伸手摸一摸自己帽上狐尾,青梵除下皮帽随手丢到院中石桌上。这才一转身坐到石桌边。远远听到苑外传来一声马嘶和数骑蹄声。陇君猛然一个激灵随后急忙奔出。见他片刻之后端来茶盘,恭恭敬敬为自己洗盏斟茶,青梵稍稍勾一勾嘴角。黑眸微抬瞥一眼身侧花事正盛的银桂,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上方雅臣身为西陵镇国将军,又是念安帝皇弟、亲王之贵,乃至于年龄之长……名爵上无一不胜过风司琪许多。但西陵北洛既已联姻,同辈之间比于姐妹兄弟。风司琪虽较上方雅臣小了两岁,但以亲宜之义,无外人时随口两句“小子”只会体现出一种亲密无拘。何况这一路行来,及至兕宁京中城中种种,风司琪无不刻意展示出一贯的随性散漫、平庸疏懒,他对上方雅臣这般称呼,加上之前一番唱念俱佳的生动表演,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觉突兀。只不过,这些真真假假、有意无意地言行举止,这些天下来确实让鸿逵帝精心挑选到北苑地一众侍从宫人为猜测揣度他地心意费尽了头脑。就连眼前这位精明过人的东炎典礼司仪,都会被他云山雾罩、随意混淆视听的言语动作弄得一时失神失态乃至险些失职。想到今夜贺蓝.考斯尔府中可能的热闹,青梵幽黑双眸眼底一阵光芒闪烁。
“柳大人,可传过晚饭?”
“不用,已经与公主殿下在外面用过一些。”微笑抬眼,青梵淡淡道,“今日宫内宫外皆无他要事,明日离京拜辞诸事繁忙,今夜便让苑中仆役侍从都早些歇下吧——陇先生只请料理下醒酒之物,夜里备用就好。”
知道北洛使团定于十月十二、也就是明日午后辞君返国,陇君顺着他目光在身边银桂上微一停顿,心中突然一动,急忙掩住脸上表情深深欠身道:“是。大人还有其他吩咐么?”
“没有了。”凝视低眉垂目,一身恭谨安静的陇君,半晌,青梵才赞叹似的轻声笑一笑:“陇先生,您或许是柳青梵所见过的最精明细密,又能因事变通、统掌大局之人。典礼司仪一职,果然配得起您地身份。”
陇君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注目青梵:“青衣太傅褒奖推爱,陇君实在愧不敢当。”
“不必多心,我并无他意,感谢先生成人之美的真诚好心而已。”淡淡看他一眼,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捏过一朵银桂花球弹入杯中。嗅一嗅随着水热之汽蒸腾而出的馥郁馨香,凝神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展眉,“毕竟,这是柳青梵在兕宁的最后一夜,有些该说的话,总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才不枉君子坦荡……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