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那都是些什么混帐话!”
猛然停下满殿乱走的脚步,胤轩帝暴怒之下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什么真心相知不许片言之毁?什么事起无辜因此无由还无意相负?——身为皇子,那相负不相负的话岂是能说出口的!一点身份场合都不顾及,白白浪费了老五一片苦心不说,为一个女子就敢违反宗室规矩抛弃朝廷大局,他风司冥原来这么舍得两年苦苦积攒起来的人心……想想刚刚殿上那一个个的脸色,朕今天真算是大开眼界!”转头一眼看到身前御案上压着的薄薄一纸奏疏,风胥然心头越发火起,连奏疏带镇纸一把抓起狠力掷下。“青梵,你是太傅,你说怎么办!”
抬头与风胥然目光一触随即转开,柳青梵垂下双眼,默默看了滚在自己足尖的祥兽玉镇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陛下,请暂息雷霆——冷静克制才能行事无误。”
“息怒?怎么息怒!冷静?朕还不够冷静克制?!留连青楼舞馆整整一个月,京里京外传得满城风雨,传谟阁到澹宁宫参劾的奏书堆得山高,朕几时说过他一句半句?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风胥然忿然拂袖,御案案头半尺高的奏疏顿时散了一地。重重坐归御座,胤轩帝恨恨吐一口粗气,映着座侧烛光一张脸上表情越发阴谲。“国法明令在朝在职官员不得夜宿青楼,宗府更是严律皇子与各府世子出入***之地——当年你借着这一条拿掉多少碍事的人。才几年时间就会忘记?朕是知道这些日子地事情着实委屈了他才睁眼闭眼不跟他计较,就连送上来的那些奏折也是接一本压一本,你还要朕怎样‘冷静克制’!”
风胥然怒吼着一掌拍在案上,力量之巨直震得案上茶盏一阵乱响。“为军制的事情夺了他宁平轩的职权,初几日不体谅朕的心意也就罢了。胡闹几日都是额外的天恩宽容。就退一万步说,就是朕真的委屈谁,又哪里有许人借机放肆的道理?纵容了这么久,二十年来头一份。朕够对得起这个儿子!”
青梵扯一扯嘴角。抬起头静静看向满面怒色地风胥然。“方才池郡王殿下已经说了。靖王留连霓裳阁是为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柳青梵,方才殿上地谁都能信了这句,但又怎么会包括你?司琪一句话出来时候你地表情眼色,真当朕已经老眼昏花望不到也看不清了?!”风胥然冷笑一声,话音越发阴沉。“这一局是谁布的?是朕,也是你柳青梵!老五精细伶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平日里只管装疯卖傻。却把这朝堂之上的局势风向、各人的心思看得清楚也琢磨得透彻,为人处世的手段更是滴溜溜的圆滑。要不以他这么多年的懒散荒唐,就算是有朕在纵容,又怎么能够多少年不落下半点真正过错?这一次被硬生生逼出来,他是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安安稳稳,该向什么人卖什么好他能不知道?”
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平复,青梵淡淡道:“卖好?陛下这话,说得青梵有些糊涂了。”
“糊涂?看来今天青梵是真地决意要装糊涂一装到底了——好好好。那就由朕来把话说清楚。”风胥然冷笑着。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逼向青梵面前。“别人是不清楚,风司琪可是你亲口向朕举荐。跟靖王何干?靖王又是几时令他接手的河工事务?若璃惊起徐凝雪急巴巴冲到你府上,之后司琪紧接着就离了京,祈年殿与太阿神宫的谕令是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还用多问?啊,那几日秋原佩兰是到神宫去过,可左右有白琦和伦郡王妃陪着不曾单独与乌伦贝林相见,徐凝雪也安稳在祈年殿待着未有离开。她到哪里去拿什么谕令?一个皇子妃又怎么把神殿教宗的谕令送给远在京外的风司琪?最后一条更可笑:霓裳阁那些西陵商旅固然有上方无忌前后联络往来着,但他每次一心一念只冲那个歌伎去,喝茶听曲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以青梵你的耳目灵便,他几时把公务带到霓裳阁中去过?”
“皇上是说,池郡王殿下有心为给靖王开脱,甚至不惜假语虚言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他哪里肯做这种危险事?也就是把准了你我的心思,绞尽脑汁特意使出这等四方讨好八面净光地手段。”
青梵闻言顿时微微挑眉:“皇上?”
淡淡扫他一眼,风胥然轻“哼”一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瞒地?眼下的承安是个什么状况,朝廷之上各人想的又是什么?东一阵西一阵地风头吹得太乱,乱得太久只把明白人也弄得不辨方向。定住了风头落定了尘埃沙土,让人看清方向才能安心走道;剪绝祸根革除弊政,肃清了官场,朝廷上下才能真正安稳。从胤轩十八年太宁会盟到现在,朕在皇子之中的偏倚还不够明显?分了禁卫军权,连着兵部一齐归到宁平轩之下;宁平轩下一众僚属虽说大多年轻位卑,做的事情却尽是关系朝廷大局的实政。由武将转行文事,或擢卑微以任重大,年轻莽撞全无经验也好,思虑不周错事犯禁也好,但凡交给了宁平轩的事情,朝中元老能臣只许协办不许代理。这两年磨练下来,一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朝廷上彻底立稳脚跟——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在给谁铺路,明眼人谁看不清楚?只有那些被私心私利困死了的,才会一路犯糊涂乃至死不回头。”
青梵微微笑一笑:“皇上此言,池郡王显然不是当局而迷之人。”
胤轩帝嘴角扯出一个冷冷微笑:“是啊,皇子之中。简直找不出一个比他清醒的!说什
真相掩人耳目,什么表面荒唐实则瞒天过海暗中坐镇当面编这些瞎话,也不管当中多少合理不合理,摆明了就是要给靖王脱罪;不但给他开脱,还要再送他一顶‘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巧妙安排智计无双’地大大帽子。再加上大祭司跟上方无忌都站出来帮着说话圆谎,眼看事情就这么完美解决……可惜,不管是朕的苦心还是司琪、大祭司、上方无忌等等的苦心。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和期望……都被他一句话毁个干干净净!”
青梵眉头不由皱起:“就是普通富庶人家。娶小纳妾也不过常事。堂堂亲王收一两个女子到屋里服侍又算得了什么?霓裳阁到底不是买春卖笑之所,虽说乐伎身份是不够高贵,不做正妻也就不违反西斯神教义。说此一举毁了众人包括皇上的苦心、努力和期望……皇上说的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霓裳阁算什么?一个乐伎女子又算什么?只要他开口,朕一道旨意满天下的女子都可以任他挑随他选。但怎么可以是在这个时候,又在这种场合?!刚刚查处了弊案拿掉两个郡王,满朝廷人心惶惶,他堂堂皇子唯一的亲王。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难道还不清楚?”胤轩帝再也忍不住地吼起来。“他是风司冥,他是朕地皇子北洛地亲王,他就该懂得轻重缓急把朝廷职责放到第一!借着这一股子劲力,该杀地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替朕更替他自己把朝堂的局面稳下来!宁平轩属下固然能干,但朝廷到底得靠着百官支撑。有了霓裳阁这一出,那些之前一时昏了头跟着老二老七胡闹的倒是无意间帮了大忙配合了朝廷行事,不但无罪还是有功——只要开口应一个‘是’字。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宽宏恩德?安抚收拢了人心。满朝从此同心协力,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人都说朝廷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利弊权衡三思后行。但这一次已经根本再不需要任何思考——路都已经给他铺好,什么障碍都扫除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他一路顺顺当当走下来。可你看看现在!”
顿一顿,风胥然用力喘一口粗气:“如果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以他的头脑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不到!好啊好哇,朕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一个风司磊一个风司宁,两个郡王违法乱政忤逆不孝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一个靖宁亲王——他是嫌朝廷事情不够艰难局势不够混乱,非要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听到风胥然急怒下地自称,青梵微微一呆,随即想起秋原镜叶回京后那场大宴上风胥然的言语神情,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风司磊河工舞弊祸殃百姓,风司宁构陷兄弟毁伤宗室,两人皆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大罪。靖宁亲王之事……似乎不应该与他二人相提并论。”
“柳、青、梵!你知道朕的意思!”
梵目光一闪,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顺势整一整袍服,然后向胤轩帝躬身行礼。“陛下请息怒,安坐,听臣一言。”
“你……”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举步转回御座上坐稳。“说吧。”
“在说之前,请容臣先问皇帝陛下一句。”抬头,凝视胤轩帝片刻,“皇上方才言道,乐伎女子不算什么。那么按皇上最初的想法,打算怎么处置钟无射?”
风胥然眉头一蹙旋即放开:“乐伎女子确实不算什么,但朕也不喜欢自己的皇子身上有任何可供攻讦的污点。少年人因一时郁愤迷失入了歧途走些弯路,虽然说来也不上什么大错,但既然此刻朝野百姓的议论都是向着司冥,自是趁机一了百了断个干净。”两句话说得很平淡,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地起伏,但殿中却似突然掠过一阵阴风带来刺骨寒意。见青梵闻言沉默良久不语,风胥然叹一口气,缓缓转开目光。伸手摸一摸腰间蓝玉,胤轩帝轻声道:“朕这不是心狠……无痕。”
青梵身子不由一震,双目低垂:“是,臣明白——朝野议论。以为靖王因一时打击而行任性之事,民心多偏袒同情。若朝廷能清正视听,说明假作堕落其实暗中运筹侦断弊案地事实,那么不但之前靖王在霓裳阁一切地颠倒行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朝廷还有百姓都会更将靖宁亲王视为一心为国地贤王。至于乐伎女子钟无射,人们自然以为也是一场事先安排,从此销声匿迹乃是再正常不过,数年之后连名字都会从人们记忆中消退。民间唯有靖王贤名流传。对于朝廷还是靖王本身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王方才当着一众重臣之面请娶钟无射的举动。才会遭来皇上惊怒怨愤至此。”
“哈,惊怒怨愤岂止我一个?你柳青梵不是一样?司琪一番苦心令人惊喜更十分的受用,朕极力顺水推船,偏偏他风司冥毫不领情!请娶钟无射,平时提出来有什么准与不准?偏偏在朕特旨允许他一个要求的时候提出来。这是拿准了朕必然把宁平轩职权全部归还,他根本无须再提一次啊!”
微微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宁平轩职权。自然是要归还靖王的。倒是河工弊案侦结后,朝廷留下工部、礼部地协理空缺……”
“老五地行事明明白白在这里,谁来接任还用再说?”风胥然横了青梵一眼,“至于宁平轩,除了他去主持又有谁压服得住?这一个月来司廷夹在风司宁风司磊还有宁平轩一群之间腹背受气,你柳青梵拘着林间非等人只管作壁上观——‘宁平轩职权自然归还靖王’,有你这等强势助力在,真地给朕留下过什么其他选择么?”
“皇帝陛下明察
|悉入微。所以虽然惊急气怒。方才当着众臣按捺刑部、宗人府严办两位郡王,又令宰相台组织专人善后河工政务,而将靖王的事情按下延后处置。”
风胥然嘴角一撇:“延后处置……朕登基二十年。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竟还是第一次这样为难无措!”
见胤轩帝心情渐渐平和,语气虽重却少了先前的怒气,青梵不由也微笑起来:“皇上爱护靖王,是慈父之举。”
“慈父……若非知晓青梵为人,几乎要以为这是当面讽刺。”风胥然轻笑一声随即敛起笑容。“但青梵,你是大司正,更是太子太傅。”
“臣是三司执掌,也是太子太傅,但归根结底,总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两年的作壁上观不言不语,任凭二皇子、七皇子联络朝臣针对靖王,对其肆意妄为不但不加阻拦,甚至约束三司及相关官员不令涉足,究竟是为了什么……皇上心里也是明镜一般吧。”
“但到这个时候,青梵也该出来说两句话了。”
青梵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微笑道:“陛下,自胤轩十八年臣入朝一刻柳青梵主意便已经定下。与皇上协力而为安排布局,两年时间初见成效,对靖王一切言行举动就更不会再多加一句话。靖王早已行过冠礼,成年大婚开衙建府参与朝政,皇帝陛下的心意种种本也不该由青梵去向他说明。”
风胥然顿时皱起眉头:“那就由着他继续这般胡闹?”
“靖王天资聪颖,但到底年轻。短短几个月来多少桩大事一齐挤到眼前,遭遇又实有委屈不公,有些地方一时做得鲁莽糊涂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见风胥然眉头依然紧皱,青梵顿一顿继续道,“至于靖王请娶乐伎女子的事情,仔细想来也未必全是坏事。虽然天家无私事,皇子纳妾收宠到底不是直接牵扯到国本;皇家地血脉尊贵固然不容玷污,但正妻之下的娈宠侍婢却不在皇室宗法的限制。只要不是强娶豪夺逼人为奴的违法之事,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他。皇子家事朝臣无权置喙,至于民间议论的种种……稍事装点修饰,结为一段美谈想来也并不为难。”
“你是要朕……要朕就此应允了他?这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出,风胥然突然惊醒,定定看向低眉垂目的青梵。“青梵,你想到了什么?”
青梵闻言微笑,淡淡道:“北洛民风开放,待百姓历来宽容。国中虽然同有士农工商四等的分类,但在农商并重地国策下。除了死罪地贱奴,普通百姓在各自身份与朝廷地对待上并无多少真正的等级差别。商贾旅人、百工技艺之众,伶官乐伎、贩夫走卒之流,只要确有一技之长,又能够遵循我北洛律法,便可在国中营生度日安居乐业,身份地位远较大陆他国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