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那日病了因此不知,从北海郡传来县县令侯安泰因河工之弊而畏罪自杀的消息,郡守孙壹将侯安泰地谢罪书和廷报一起递到传谟阁。但是先生的姻亲、颖曲的钱维名几日前到达京城,携了侯安泰的几封书信来找过王爷。王爷由此得知,这件事情背后定是七皇子暗中使人下的手。”
卓明闻言顿时一惊:“钱维名!他来京了?现在承安?”
“是。钱先生到达的那日先生正好与王妃还有世子们到奚山附近的神社郊游,又因侯安泰的事情并未确定。王爷便想过一两日再讨教先生,所以只令赵翼为钱先生安排了合适住处。却不想七皇子那边地动作这么快。偏偏先生又病得沉重……不过先生放心,钱维名此刻安全并无忧虑。”
卓明点一点头,缓缓将身子向椅背靠去:“有王爷地安排自然妥当。虽然姻亲有些远,但平日也听说他与侯安泰确是有些往来……那对于侯安泰这件事,王爷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当日传谟阁正由赵达当值,他将送到传谟阁的文书秘密扣下后立刻到王爷这里商议。王爷看过之后令他将北海郡地公文,连同钱维名送来的两封书信连夜送到澹宁宫。”
“你是说。王爷令赵达将书信连同公文一齐送进澹宁宫。所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见赵翼点头确定。卓明脸上顿时变色:“那就不对了——我病了不止三日,你方才说京中并未发生大事。但有朝廷命官畏罪自尽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无?”
“便是如此。王爷原是算定了皇上的性子,胤轩十年之后朝廷对执事官员贪渎舞弊向来严惩不贷,这两样书信上去定然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一点声息也无。赵达自那日入宫之后朝野便未见过人影,从澹宁宫传回来地消息说皇上确实已经知道侯安泰地事情,并且赵达之后便召了大司正入宫。可接下来就没了下文:朝廷每日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一点差别。如果说皇上是按住了一时气怒,正令人暗中搜罗北方河工弊案地更多证据,以王府的耳目不可能全然无知。而七皇子治郡王府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一群老儒文臣继续纠结着每日参劾靖宁亲王依然留连霓裳阁不出,整个承安京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卓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平静?一潭死水……这分明是大雨将至啊!”缓缓摇一摇头,卓明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朝廷的耳目从来就最为灵通,传谟阁处理全国政务的准确高效更是天下知闻。如此大事却不见响动。除了是被人强行按下之外不会有任何其。我曾与王爷仔细议论过北方之事,杀人灭口剪草得已而必为,治郡王这一次的动作原不在预计想象之外。只是他真要走到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尤其是督点三司的监察让京城任何一位皇子还有朝臣言行都必须在一个允许的分寸范围之内,稍有异动都容易引人耳目。再者以河工牵扯之巨,各方多有掣肘,轻易也不能出手。”
“可是这侯安泰却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若非钱维名及时赶上京来寻到王爷,只怕实际地证据捉不到半点。”
“这就是最为蹊跷的地方——治郡王的事情做得太过顺手了!虽然朝中各种势力纠缠,而一贯公义的靖王被迫卸职后又卷入了风流韵事,风司磊趁机动手,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纰漏。可这河工为当年朝廷第一大政,今年方始全线竣工便遭逢百年不遇的天灾,传谟阁自四月以来全力处置的就是这救灾赈灾的事宜。对于河工具体工程的使用情况,朝廷当真腾不出一只眼睛来看一看,而任着他风司磊翻云覆雨吗?皇上对皇子主持地政务向来是看得最严,这一次却像是有放纵之嫌;而接到北海郡地奏报之后更将事情压下,使朝廷上面见不到半点动静——反常则妖,原本依着皇上为政务实的性子,遇到治郡王如此行事自然只有参劾一道,可按着眼下的情势……王爷这一手到底做对了没有,却是不好说。”
赵翼微微皱眉:“卓先生是说,王爷让赵达在皇上面前抛弃本主,将书信证据递上这件事情做错了?”
“不,不是。赵达此举却是没错。我担心地是王爷。”见赵翼露出疑惑表情,卓明随手取过桌上一封文书,“七皇子在北方河工上所行种种,钱权弊政牵扯进侯安泰一众官员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次北方大水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因为朝廷有效应对并有教宗及时介入,将损害尽可能减到最小,其中的危险却是让朝廷大大捏了一把汗。大水造成灾害没有降低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反而让民心更加凝聚,这实在只能说是大大的侥幸。按着北洛律法,风司磊必不能逃脱罪责,朝廷一定会深究彻查。而王爷协理着工部,虽然不管多少实务,但各种资料卷宗都在手上掌着。七皇子做事虽说大胆精细,到底留下了不少痕迹。卓某也曾替王爷留心做了个专门的簿子,为的就是今天使用。”
听卓明说到这里,赵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脸上已显惊讶钦佩之色。“先生计虑深远!”
卓明却是摇一摇头:“但是现在,赵达的事情还有朝中此刻的局势,让卓明不敢确定这一本簿子是不是也让王爷递上去了。”
“先生的担忧是?”
“王爷保护了钱维名,让赵达向皇上提供了证据,这确实不错。但提供的时机、知晓证据时间的短长、对整个北方河工真实情况的掌握程度……许多掩在水面之下的事情,随着这一彻查必然尽数翻倒出来。当然,国家重任所在责无旁贷。七皇子危害社稷,不论朝廷如何议论,王爷首倡公义,此举首先都占着了一个‘理’字。而从维护宗室体面来说,王爷虽是主持此事最好的人选,可这究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王爷身为年长皇子,平素都是宽容温和待人,处置轻重缓急稍有不妥都会令天心动摇,甚至连带整个朝廷对王爷产生不满。”
“卓先生所虑极是。王爷这几日也在考虑这个分寸问题。”
“处置的分寸还是次要的,尤其现在这件事情朝廷还根本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更要紧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明知七皇子行事却按兵不动,以此考察其他皇子并朝臣。王爷在这个时候让赵达状告七皇子,甚至不惜自己所协理的工部臣属也牵连其中,这原是为了向朝廷展示王爷的公心。可是在皇上看来,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卓先生你是说,皇上会以为王爷明明掌握证据却不出一言,直到此刻方才发难,是对治郡王的有意……构陷?”
说到“构陷”两字,赵翼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微微发抖。
“正是!”卓明低低应了一声。“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工部主管天下工程之用,北方河工之弊朝廷一旦有意彻查,王爷手中所掌资料就是第一道关卡。朝廷早已习惯皇子之间争斗不休,但王爷却是以长兄的宽和赢得朝中老臣的拥戴。此刻治郡王事情一起,以他性格必然疯狂反击,若以此大做文章,不管是皇上还是那些朝臣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而眼下当着几位皇子纷纷铩羽失势之际,王爷急于立功在皇上面前表现,一时只怕是想不到这一点。”
赵翼身子一震:“是!”顿一顿随即急速道,“先生,该怎么做?”
“现在——”
卓明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有脚步并着兵甲之声传来。两人相对一眼一齐起身,刚刚步出门口,便听高声问道:“伦郡王府长史赵翼是哪一个?”
看到从世子风亦瑾身后走出的一身鲜明铠甲的御前侍卫,赵翼心中顿时急跳如鼓。
“谕:查河工大案,伦郡王府赵翼关系重大,即刻带往澹宁宫审查。”
见周围众人一时皆是呆怔不能作声,卓明强撑身体:“这位大人,这河工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郡王殿下月前奉皇上密旨,秘密查访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弊案,今日回到宫中。就在方才花朝宴会之上,当庭告下治郡王十七宗大罪。”
侍卫语声沉稳。“其中涉及县侯安泰与钱维名的部分,宣伦郡王府赵翼——前去见驾!”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