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渌水春波谁翻动(下)(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7912 字 2019-09-13

“九皇弟不喜欢‘小楼春雨’么?”以女婿身份坐在主位王元身边的风司宁微微踮起身,一手端住酒杯,一边笑吟吟地向停杯住箸、凝视白玉瓷杯中澄红色酒浆的风司冥说道。

“小楼春雨”是承安**居最富盛名的美酒,一年不过才得两坛合成二十小瓶,极是珍贵难得。便是京中富贵望族、官宦人家也未必尝过此酒,此刻宴席之上竟有十余瓶,手笔不可谓不大。

风司冥随手放下酒杯,向风司宁微微欠身,含笑道:“只为太过珍贵,惟恐糟蹋了好酒,所以不敢畅怀。”

风司宁哈哈一笑:“不过一杯水酒而已,皇弟如此看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夜一般的黑色眸子闪过一道异样光华。“水酒一杯也是情谊,何况确是佳酿?这满堂的酒香便能醉人。”

未待风司宁答话,多马已经用力嗅一嗅空中气息:“好酒好酒,果然好酒!侍郎府上有好酒,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小杯当真不能过瘾,可惜可惜!”

多马声气宏亮,纵然不故意提高嗓门,话语也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王元顿时呵呵笑起来,一边高声吩咐府上侍从:“给将军换大碗!”一边亲手提着酒壶起身离座,走到多马席前为他倒酒,“将军好酒,王某也好酒,难得今日与将军亲近,便干了这一碗如何?”

多马也不客气,端过碗便往口中灌去,随即丢开酒碗,抹一抹髭须上沾染的酒水,一边大声道:“王大人请我喝酒,我也请王大人喝酒。不过不是这软绵绵的春雨,而是草原人自家酿的青麦酒——拿上来啊!”手一挥,便有从人拎了巨大的牛皮酒袋上来。

王元闻言顿时一惊,厅中知道柴缇草原青麦酒的人脸上也纷纷变色。青麦酒用青麦为料,草原牧民家家皆酿,口味既粗又烈,寻常不在草原生活的人极难习惯。酒作为牧民度过草原严寒冬日的生活必需,在牧民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以自家酿的青麦酒待客,是将客人真正当作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朋友,因此草原人一旦提出请人喝酒便是乐意相交,通常绝对不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酒水有一滴没有喝干喝尽都是对牧民极大的侮辱。多马来自草原,习惯始终未变,此言一出,王元固然又惊又喜,但又颇有担忧。而厅上众人羡慕之外更有惊诧:多马是风司冥手下最忠实得力的大将,一向冷淡沉静的靖宁亲王竟然会主动出手,在天时地利皆不占优的情势下强取人和?一时目光纷纷在多马、风司冥、风司宁之间转来转去。

多马却是毫不在意,随手取过两只大碗注满酒水,一手递到王元面前。“王大人好酒,为这个多马就该敬你!”说着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顺手亮一亮碗底,沾了酒水的髭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小楼春雨”酒香极醇极厚,香气溢散厅上,但是多马牛皮酒袋塞盖拧开,青麦酒强烈的气息便即直冲众人鼻翼。王元接过大碗,脸上笑容依旧可掬,心中却着实叫苦。但既到此刻既不能让人代饮更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去。水酒入肚只觉翻江倒海,一碗喝干已经连话都不能成句,王元努力稳稳站立,同时也像多马一样亮一亮碗底。

“大人果然豪爽!是多马酒中知己!”多马哈哈大笑,再次拎起酒袋倒了满碗。“王大人,不如——”

看王元表情,风司冥嘴角微扬,心下不由却生出两分佩服。从座席上站起身来:“多马,青麦酒酒性太烈,初饮不宜太过。而且今日是王大人的好日子,你忍心此刻便灌醉了他,令大人错过晚上祝寿宴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元与多马身边,伸手取过多马手上酒袋,身子一转向众人道,“今天是王大人的好日子,多马将军特意送上青麦酒作贺。本王只在这里借花献佛,愿与众位大人同饮此酒,共沾王大人寿禄福泽!”

风司冥说话之间,早有苏清领着多马、皇甫几人的侍从,提了酒袋给每一位宾客斟满酒杯——风司冥亲手斟了小半杯递给王元,自己却是用大碗倒得满满,这才朗声道:“为我北洛荣光万世,共饮此杯!”

王元这次寿辰做得极大,遍邀文武百官,朝臣几乎无一遗漏。素来威严冷漠的风司冥以青麦酒向众敬酒,众人已是倍感惊宠;祝酒祝寿更祝王朝长盛,众人心中芥蒂一去,齐口祝贺,声音异常整齐,而多马、皇甫雷岸等军人武将更是声气豪壮。烈酒入口如火,烧得人心沸腾,而风司冥畅饮自若,众人看向一身明亮蓝色袍服的年轻亲王的目光顿时更多了几分崇拜、几分热切。

等苏清给自己换过小杯,风司冥再次举杯,与王元手中酒杯轻轻一碰。见后者近乎迷离的呆愣目光猛然清醒,风司冥这才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缓步回座。夜一般的黑眸目光顾盼之间,俊美无俦的面庞再不刻意遮掩那带着皇族天生傲然的喜色。

“太过了……虽然,前者逼人也甚,而油滑者须有小惩。”

“间非素来厚道,今日怎么……”听到林间非意带无奈的喃喃低语,始终静默旁观的青梵忍不住嘴角微扬。王元为风司宁岳父,这次寿辰遍邀文武朝臣,用意其实相当明显。宴起之后王元安然高坐,只与主持苏辰民偶然小声交谈,而风司宁以女婿身份下到席间向宾客一轮轮敬酒,侍郎的五十五寿宴大礼俨然成了二皇子广交朝臣的舞台。当着风司文以下一众皇子,风司宁此举显然是刻意炫耀。但现在被多马这么一闹,草原人以酒为敬的豪爽以及一朝名将坦荡自然的性情顿时引得宾客注目,风司宁气势立时衰减。风司冥随后周全场面,言语适时得体,态度一改平日冷漠威严的温雅从容,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心思全部抓到自己身上。一举手一投足,言笑之际席间气氛已然改变,之前风司宁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专门为他做的衬托和铺垫了。

能够与飞羽将军并冥王结交,王元作为寿宴主人自然极有脸面。虽然是风司宁的岳父,但面对当朝唯一被封亲王、沙场威名声震大陆的年轻皇子,任何一位有头脑眼见的朝臣都不会为了单纯的亲谊身份轻易投注。自宴起以来风司冥始终温和守礼,又及时为王元解围,言行举止气度从容,处处显露出天家血脉的尊贵以及年轻亲王的不凡风范。王元在朝多年,如何不知时机局势、分寸应对?主人心思一动,众人顿时感受到宴席上气氛微妙变化。冷眼望着纷纷起身向王元敬酒祝贺的宾客,青梵嘴角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林间非浅浅抿一口酒,借低头垂目的动作顺势收回盯在王元和风司宁身上的视线。“但今日毕竟是伦郡王的地利天时,青梵打算何时从中调停?”

“调停?不必。”见林间非满脸愕然地瞪视自己,青梵静静笑一笑,随即转过目光,看向那双虽然状做无意,其实始终注目自己的深沉眼眸。“间非兄可听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林间非一呆:“你说什么?”

见青梵眼底笑意流露,林间非目光立即随着他视线转去。只见风司琪一边在食案上挑挑拣拣,一边努力续满酒杯往嘴里猛灌,将身前围着的一众目标原本只在风司冥的朝臣彻底视若无物——风司琪生性懒散,最不耐烦与人交情的往来应酬,每逢宴会都只专心吃喝。朝臣无不知他性情,但君臣尊卑礼不可废,何况皇子席位同列,按着长幼之序风司冥还坐在风司琪下手,更不能单单跳过了他去。风司冥今日表现出着意的温和平易,在场朝臣惊讶之外心中更多欢喜,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与“冥王”亲近的绝佳机会。众人纷纷借着向宴会主人敬酒道贺的机会,按照寿宴礼节与王元应答之后便向皇子席上逐次敬酒。众人心思各自明白,虽说外表上并不显出特意的亲疏偏废,但与风司冥敬酒祝词的时间却都不自觉地延长。当着宴会朝臣彼此不能乱了次序,敬酒之时更只能一对一答,因此风司琪面前顿时显得格外热闹。

林间非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五皇子,池郡王?可是他明明……而且皇上……”

见林间非眼底明明白白的“绝不可能”四个大字,青梵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啊,所以我刚刚才想到,相比‘池鱼久安安,无心知海阔’,也许这一个……才是池郡王‘池’字的真正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