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渌水春波谁翻动(上)(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9048 字 2019-09-13

“皇甫将军。”

身后跟着同样一身淡蓝长袍的苏清,换下了暗色袍服的风司冥,带着一如服色般明朗的温和笑容向两人走来。

与风司冥一起沿着湖畔卵石砌成的小路缓缓而行,皇甫雷岸微带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亲王毫无作伪的轻松闲适表情。“殿下,难得好闲情。”

“听说侍郎府花园极尽东南水乡温柔雅致,这才转了过来。”

“这一带藤花回廊颇有古意,不过似乎十分眼熟……难道是和殿下府上的那架锦云萝相似?”顺着风司冥目光看去,皇甫雷岸道。但见风司冥脸上神情,皇甫雷岸顿时恍然,双手轻轻一击,“啊,是了,是柳太傅府上那架古藤!”

“王府也是仿照的柳太傅府上设计。”苏清从旁插入一句。

苏清旁边那长史躬身笑道:“将军好眼光。上次柳太傅请老爷过府游玩,老爷爱极了太傅大人看云轩的布置,回来心心念念惦记不忘。这次为老爷寿辰将园子新收拾起来,工匠也都是特地请了原来给太傅大人修整府宅的那一批。”

皇甫雷岸闻言颔首微笑。

“所谓引一时风气,承安京里便是太傅了。”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抬头望向一片水域。

侍郎府的后花园并不很大,水域面积也不能与林间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那片直通畅柳湖的水面相比,只是假山、花树、石桥、水榭建筑与整个湖面布置得错落有致、自然精巧,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和谐。当此春色融融之际,水面上清风徐来,并伴有悠扬丝竹,声声入耳,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知道风司冥冷漠深沉,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气在回到承安的这两年有了极大转变,但是看见眼前年轻亲王沉浸在赏心好景中怡然自乐的温和神情,皇甫雷岸还是十分不习惯:总觉得征战杀伐中成长起来、如银心剑一般锐利无匹的“冥王”,与这般太平安闲的优雅景致有些格格不入。一身明净蓝色的袍服,衬托得嘴角含笑的年轻亲王越发如冠玉温雅,周身气息亦如水上和风带着淡淡的暖意,站在这生机盎然的花园中再是自然和谐不过。但在时时关注他的自己眼里看来,心中却总有两分隐隐的不安……

“皇甫,听见了么?”

风司冥突然开口,皇甫雷岸一怔,随即明白他言语之意,细细分辨耳畔音乐。“似乎有边角之声?是思乡之情,却非寻常哀怨之音……霓裳阁乐律果然非同一般。”

“是新谱的《关山月》。”顿一顿,风司冥道,“马头琵琶的音色尤其好。”

见年轻亲王注视自己,目光带着隐隐期待,皇甫雷岸随口附和一声,风司冥这才含笑回过头去。望着那道负手站立湖边的修长身影,倒映在水中宛如画卷温雅平和,皇甫雷岸心下不禁暗暗点头。回京后风司冥主要在传谟阁宁平轩处置政务,虽然冥王军中铁骑亲卫与京城禁军同在奚山校场练兵,作为一军统帅的风司冥却不可能天天往军营察看训练。比起自己统领禁军每日操练军马,冥王显然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军人将领身份。得到胤轩帝和朝廷上下尊重、赞誉又不失亲近的靖宁亲王,这些诗书曲乐、意趣风雅之事的娴熟,也是这位战场上英勇无畏的皇子在京师朝野体现出的足以令众人折服的天家气度吧?想到交曳巷那一位主上的青衣潇洒,文采风流,以他对风司冥爱重之深必然不吝相授,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风司冥伫步不行,皇甫雷岸等人也只能垂手立在他身后。听湖那边水榭上音乐一阵阵传来,突然意象一变,从辽远广阔的冷月边关直入好花似锦的繁荣京华,更有一个悠扬婉转的清亮嗓音唱起来:

“青丝顷刻白满头,人生几度逞风流?金缕玉衣何足贵,不妨便做少年游。少年游,少年游,多歧路,人道休。少年心事岂怀愁,歧路虽远敢回头。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村老不闻家国事,秋津浦上弄扁舟。”

女子的声音婉转清朗,一字一句如吐珠玉,词曲之间更有掩不住的一股豪气。皇甫雷岸听得清楚,不由轻笑起来:“‘回头自有青云路,轻骑纵马取王侯’——真是好大口气啊。”

风司冥一怔,顿时扬起嘴角:“轻骑纵马……经皇甫这么一说,这两句倒真像是特意针对皇甫的了。”

皇甫雷岸闻言一呆,急忙回味一遍,自己也笑了出来:“殿下取笑了。”顿一顿,“但这曲子清爽自然,听来确是十分舒服。闻其声知其人,唱出如此曲词必有胸襟,出身霓裳阁中……想来是一位难得女子。”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谓恰如眼前之景——只是本王当真不知皇甫也是风雅之人!”

见风司冥拊掌大笑,皇甫雷岸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用心之处:他本是出于自然的赞美,但被风司冥这么一说倒似有了其他意义。皇甫雷岸是道门影阁出身,“承影七色”之靛绣,地位仅次于阁主、四天殿主并七色之首的“紫魅”。“七色”作为影阁之主的亲卫,各有所长,所率各部也是职务分明。靛绣以军事武功见长,当初柳青梵离开承安、风司冥以皇子之尊投身军营,得到命令时时关注风司冥动向遭遇的“承影七色”便由皇甫雷岸一直暗中跟随他身边。风司冥建立冥王军后,皇甫雷岸显露出之前刻意掩饰的军事长才,逐步成为冥王军中仅次于风司冥的最高将领。他自授命离开影阁,除了少有的两次任务奔波便始终呆在军中,虽然公文奏对条理分明,但不善诗词文墨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两年居于承安,因着上将军和郡马爷的身份,原本擅长察看人心、相交往来的他也渐渐熟悉了文官士人的言语方式,平日应对也是自然得体。只是当真论起诗文曲赋,他纯粹的一介武将绝对不能与寒窗苦读的文士相比,而自幼在藏书殿接受皇子正统教育的风司冥在此一方面也是胜出他许多。此刻风司冥一句半是调侃的话语,倒让素性严谨沉稳的他颇有些承受不住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固然极妙,到底相阻相碍,难闻好音,难以亲近。不如‘出自深谷,迁于乔木’,‘凌波而来,往还自如’。”

银铃一般的笑声惊得几人一起回头,却见一叶小舟于波光粼粼间荡来,船头红衫娇媚的女子当风而立,一杆碧绿幽亮的长篙握在白玉般的手中,一戳一点划开绣锻似的湖面,一眼望去恍然如画,却比画卷更增生机灵动,令人不忍转睛。

小舟停在湖边一丈之处,花弄影一张笑脸灿若朝霞,立在船头向着两人盈盈一拜:“两位爷真是好雅兴!弄影这边有礼了!”

见方才被自己一言逼出窘态的皇甫雷岸急忙欠身还礼,风司冥忍不住嘴角微扬。微微颔首向花弄影还礼示意,目光顺势一扫,在抱着马头琵琶敛衣行礼的钟无射身上一顿随即收回,然后才向花弄影轻笑道:“姑娘也是好兴致,弄船戏水,果然不辜负了这满园的春光。”

“有些曲子,正是在水波上声色最佳。可惜有人不识货,硬要所有节目都在厅堂之中,真是让人扫兴呢!”花弄影娇嗔地笑道。波光盈盈的眸子眼光在风司冥身后、陪同他的侍郎府长史身上一溜,见他面色陡然变化,花弄影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风司冥身上。

风司冥笑一笑:“若是弄影姑娘有意,便由本王去与王大人说好了。”

“如此最好——只是怕以后别人不说殿下精通音律,倒要说弄影仗着太傅大人宠爱,连殿下的主意都敢打呢!”

听到“精通音律”几个字,风司冥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她身后的钟无射,脸上却是放出越发温雅柔和的笑容。“姑娘不必担心,试问这承安京里,有谁敢拿霓裳阁胡说八道?”

花弄影顿时鼓起掌来,娇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弄影可是要真正的恃宠而骄了!”一边转向钟无射,“无射,你可都听见了,以后霓裳阁要仰仗殿下,可再不愁名不正言不顺了!”

钟无射静静凝目风司冥片刻,随即低下头去:“无射不才,敢代霓裳阁上下拜谢殿下恩典。”

风司冥淡淡一笑,微微点一点头。花弄影却是朗声大笑:“大恩不言谢——晚上殿下可要待到弄影的独舞哟!”话音未落,碧绿长篙在湖岸上一点,小舟顿时向湖心远远荡开。“无射,先为殿下来一曲《庆春阳》!”

花弄影银铃般的笑声,配合着钟无射清朗悠扬的歌声,一时水面盈盈波光里尽是婉转温柔。

而被花弄影的大胆惊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皇甫雷岸等人,则是瞬间迷失在年轻俊美的亲王难得放松纵情的愉悦笑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