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
“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
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
“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
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
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
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
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
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
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
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
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无痕,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
——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
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
“陛下。”
“你为司冥行了簪礼。”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
“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
“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
“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