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这眼神真叫恶毒啊,看得我哆嗦,赶紧高声表白:“不,不敢!”
“谅你也不敢!”鄙夷地窝我了一眼,怒道:“你小子白白顶了个将军的名号,没上过沙场,没冲过敌营,没见过胳膊腿乱飞的场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还有脸问高老头怎么安排,前些年才死的刘弘基知道不?”
赶紧点头,大名鼎鼎的夔公,凌烟阁排名比程老爷子高,常听人八卦,说当年的刘弘基人老心不老,最后致死云云,很佩服这前辈。
“光凌烟阁排号的人被俘过的都不止一个,都还不活了?”老头在鞋底上磕磕烟锅,用力叹口气,“自古杀身成仁的也有那么几个,可拍拍良心,这些人都算忠臣?战阵上的事,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为的什么?就是让自己少折损,少死人,谁活的时间越长,哪一方死的人越少,这才能赢啊!
被俘是迫不得已,可起码有了活下来的机会,有机会就能翻身。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纵然有传世留名的,可想想有什么意思?是对国家好还是对家人好?成全了个空名,却不计身后国破家亡,奈何?”老头说这里不知道想起谁了,眼神里透着悲切,也就一瞬间的功夫又变得杀气腾腾,“像你这等文不成武不就之辈,既没文臣的风骨,又没武将的威势,往后就少出些不值钱的想法,免得招人笑话。”
“是,是!”咱得认理,老爷子教训的是。毕竟咱是新社会里过来的人,还没有完全被封建意识腐朽,猛不丁出来个念头难免被古人说三道四,就忍了。仔细想想,这年代的道德观在华夏历朝历代中属于异数,既然大家都觉得挺好。我也就相信群众,毕竟打心底希望高侃老将军平安无事。
“别说,这番将也不孬,叫黑齿常之是吧?”程老爷子见我认错,顺便给我个台阶下,转了个轻松话题,“难得这眼光,敢带五百亲卫潜到咱们这边烧补给的,这一路上还有几处关卡,竟都被他瞒过了。说是老高命硬不如说是辽东大军有福,一旦没老高挡这一阵,辽东上几万人还不得饿死。”
我以前知道有黑齿常之这么一号人,打仗挺厉害,也就仅仅停留在这个认识上,到真不清楚这家伙是个百济降将,脑子里思索半天也没点底细。
不过老爷子挺上心,拧眉托了烟袋吧嗒吧嗒半晌,猛不丁问道:“你既然爱给别人安排,说说打算怎么安排这黑齿常之?”
看出来了,老头借了我刚刚的措辞来笑话人,低头翻白眼,不言语。
“该吭声的时候又没音了。”老爷子端茶碗嘬了口,“难办啊,不过轮不到咱操心,让苏老不死头疼去。”
“哦?”好奇心又上来了,刚还说这黑齿常之是个人才,现在人家归降又成了难题,既然送上门的好材料收了多好?
程老爷子笑笑:“纳降是好事,可其中有道理。有些人能纳,有些人不能纳,同当年老夫投奔高祖的情形不同。”
“那是,毕竟是异族。”黑齿常之,一听就是异族,下次见了一定得好好看看这厮的牙,到底是不是黑的。
“不然,若说异族,阿史那杜尔,老契,乃至那个郑弘都是。异族也分多种,比方说郑弘就是亡国之人,早年东突厥已成了我大唐疆域一部,郑弘理所当然是我朝子民。”程老爷子掰掰指节,为难地沉吟半晌,小声问道,“老夫这个说法也算合理吧?”
“当然合理。”没二话,至少我现在还把郑弘当作国人看待,很希望和这个姓郑的变态永远待在一国。
“那就好,其实就连如今的突厥叛逆归降都能纳,知道为何吗?”
点点头,现在的突厥叛逆是在大唐地界上造反的,无论是良民还是乱民,都可以看做是大唐民众,有心悔改的话还是能被祖国接受的。
“所以这黑齿常之不同。”程老爷子表情古怪,犹豫道,“这话本不该咱俩谈,按理都不该这么想,说出来难免折了我大唐的气度。可……可咱们暂时还不打算剿灭百济,也就是说即便这黑齿常之归降,可他还是百济的根基。以现在这个局面,邦国交兵之际,我们可以利用异族人,但绝不会重用异邦的异族人。可听得明白?”
原来如此。这存在一个国家立场,要剿灭并吞并百济的话,黑齿常之理所当然成了大唐人,用之无妨,可现在黑齿常之的身份很尴尬,作为降将却还没有亡国,难免会受人猜度排挤,哪怕是百济裔唐人的身份都不可能被大用。
尤其黑齿常之是在唐帝国大军的逼迫下为了保全民众才投降的,即不是仰慕天朝大国,又不是心甘情愿,可说是无奈之举。苏定芳绝不敢对一个立场不分明的有才之士许诺,可你作为主帅不表态的话又难以让这帮百济降将安心,一不小心就会将矛盾激化,成为祸患。
不知道程老爷子在想什么,反正看起来不像好事。
“讨伐吐谷浑时,老夫也遇过这事,说起来当时老人手还全,侯君集这叛逆的确有过人之处,三千人将对方四万之众足足困了月余,等老夫带领后援接手时,吐谷浑四万大军早无了战意。”说这里忽然放怀大笑,不知道是替侯君集得意还是怀念当年的意气风发。边笑边摇头,“四万人让三千人马困住,现在后援到了,他还怎么打?老夫一招手就收了四万降俘。当夜,侯君集挑选千五吐谷浑人吩咐进京献俘,然后支应老夫将降俘按千人隔分划开,只一晚……”举手空切一下,豪迈笑声再次回响。
不是人啊,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还笑得这么动人,心中一凉,“这么说……”
程老爷子摇头鄙夷道:“苏老不死没有侯君集那份担待,他不敢!若搁老夫就难说了,如今郑弘从西边发难,薛仁贵大军既要东边接应,又要防备背后的靺鞨,能调拨给老苏的兵力有限。咱又不愿意新罗出兵相助,一旦接收大批降卒就更放不开手脚。留了是隐患,没有清理掉的气魄,对方首领又是颇有才能之辈,一旦有所怠慢,这事怕难终了。”
难以终了,听得怪滲人。阵仗上弯弯绕绕还真不少,人家投降都成了你心病,难不成非得给对手全打成烈士才罢休?还是热兵器年代好些,一挺机关枪可以压一小队俘虏,一梭子下去就没人敢反抗了,如今这年代俘虏和士兵相差不远,手里捏半截砖都成了中程打击部队,哗变还真不好收拾。
这么一想只能认可刚刚侯君集那种做法,四千俘虏兴许还有活命机会,四万就只能杀光光了。怪不得白起当年弄死四十万,想想光四十万张嘴都没办法伺候,一路押解回来得担待多大风险。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百济大捷高将军获释的消息才出来没几天,老四就高兴地跑来汇报,说陇右面庄那边传来喜讯,劳力价钱猛降,已经跌破三年线了,陈二哥准备大肆采购一番。
看来最早得到战报的不是军部,而是神出鬼没的人贩子。这边才拿到军报不久,那边已经把人朝陇右贩卖了,效率没得说。高侃将军当年要是把身边亲卫都换贩子的话,只怕黑齿常之和他的五百亲兵早已在王家的棉花庄园里过上幸福的日子。
降俘成了苏定芳的心病,真受不了的话可以痛下杀手,但我若杀了谢宝就可能被送进大理寺查办,可不杀他又难以平灭心头之恨,所以决定大过年也不给他好脸色。
“不管怎么说,每人都有个彩头才像个过年的样子。”颖一边亲手朝一堆红袋子里装年终奖,一边帮谢宝说话,“不能指望人人都和夫君一样的才智,您是万里挑一的,可不能用万里挑一的准绳来要求别人。谢宝不是瓷笨人,这么些年的经历也不少,依旧能保持这么个踏实性子实属可贵,归根结底是个好依靠。云丫头不识好歹罢了,张家表亲都看不上,谢宝自然就没了下家,事情放放就过去了,您别操那么大心。”
“其实我也觉得云丫头不合适谢宝,也从没说过谢宝人性不好,踏实归踏实,可不能太瓷实。”给九斤的压岁钱袋子拿过来掏出一把铜币塞自己兜里,“小孩子给他这么些钱干啥?小心学坏。”
“该学了用钱了。”颖不满地斜我一眼,顺手给袋子又塞回几个,“这些妾身教他,您不操心。要不要给二娘子家的丫头也装一袋?按二女的份例给。”
沉吟半晌,“还是你私下里给的好,孩子家家的哪知道这些……”虽然二娘子也喜欢自家丫头跟了九斤身边,可我还是对定娃娃亲之类的行为有障碍,觉得对两家孩子都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