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些庶务杂项呐。我朝正是因为缺少一套完整的民法,现在刘富春一案才会遇到让刁钻之徒钻法律空子的尴尬。老实说,我朝目前在这方面的漏洞可谓是千创百孔。这一来是因为中原的律法向来不注重调解民间事务。二来则是因为前朝的太祖曾定下规矩任何试图更改明律的举动,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因此前朝既没有像唐宋两代那般不断发令编敕以适应实际变化,更没有留下多少判例可参照啊。”陈邦彦叹息了一声道。
“就算有比较完善的民法又怎样。毕竟公社的土地,乃是官地,而不是公社农户自己的土地。都说那周议员和邵知县刁钻狡猾,可老夫却觉得他们蠢,而且蠢不可及。这些年各地的不少省份公社都在逐渐私有化。可全国却只有他们一对蠢人闹出这样的事端。不是蠢人,又是什么。”听完众人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作为东道主的陈子壮突然咋了咋嘴发话道。
陈子壮的一席话语可谓是直指人心,说得在场众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却又不能就此反驳于他。一来是因为陈子壮身份特殊,二来是因为他说的确是属实。却见陈邦彦轻咳一声,当下陪笑道:“陈老所言极是。可若是没有这两个蠢人,朝廷也不会发现如此多的漏洞。而今朝廷据此进行多方调整,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怕就怕老百姓不这么想啊。报纸上不早把这案子给判了吗。”陈子壮轻缀了一口酒唏嘘道。
“恩,陈老说的是,自从这事被《东林时论》捅出来之后,就闹得整个京畿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民间要求严惩恶官劣绅的呼声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报纸整日就像见血的苍蝇一般盯着这桩案子的进展,盯着咱们司法院。要是闹了大半天,那刘富春的官司是打赢了、地也讨回了,可司法院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周仁贵和杞县衙门赔钱了事。如何能说服群情激愤的老百姓,到时候还保不定就要闹上天去了呢。”汤来贺苦恼地附和道。
“汤大人这么预测也太过危言耸听了。我天朝的老百姓向来温顺,不会如此不明事理吧。” 方以智连连摇头道。在他看来若是事实确如范例所言,周仁贵等人和杞县衙门不会逍遥法外就是不能重罚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朝廷算是还了那刘富春一个公道。照理说老百姓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像汤来贺所言那般对官府的判决胡搅蛮缠呢?
正当方以智觉得颇为疑惑之时,陈子壮跟着摇头解释道:“老百姓当然不会不明事理。他们可是打从心底里坚信‘理’字站在自己这边。有道是众怒不可犯,刘富春一案恰恰就是犯了众怒。如今又给报纸这般轮番报道,现在整个京城不知有多少‘布衣督御使’、‘布衣大理寺卿’正劲头十足地对照着报纸天天审案、断案。说起来汤大人和沈大人这次要断好案还真有点困难呢。若是没能给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报纸上的口诛笔伐是断然逃不得了的。”
“陈老说的没错,这事若是放在从前,官府发道榜文公布一下判决结果便算是了了事。只要苦主没吃亏老百姓就会扼手称快。根本不会怀疑官府的判决。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报纸呢。老百姓或许不懂律法不会分析。某些心怀叵测之徒却会装模做样的在报纸上给老百姓分析案情,煽动民情。百姓无知给这么三两下一煽还不真将报纸上的胡诌视做正义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饶了那帮忘恩负义之徒。”沈犹龙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沈犹龙没有点明,但在场的众人心里都清楚他口中的“心怀叵测之徒”、“忘恩负义之徒”究竟在指谁。正如陈子壮所言,让沈犹龙等人如此烦恼不已的并不是尚未健全的帝国法制、也不是来自女皇的威严,而是来自民间舆论压力。这种压力看似出自民间,其本源却又在朝廷。事实上,这套把戏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复兴党。曾几何时沈犹龙等人也利用过报纸操纵舆论。但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以彼之道,换施彼身。
对此感触颇深的陈邦彦沉吟了一下劝慰道:“好了,沈大人也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百姓们对此事如此感兴趣。那不如就开诚布公的将朝廷面临的一些矛盾和问题在报纸上公布出去让百姓看个明白。在野的有识之士若是对此感兴趣,想发表什么解决建议的话,朝廷也拍手欢迎。总比蒙着层纱让人猜这猜那的好。”
给陈邦彦这么一说,沈犹龙不觉眼前一亮。心想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将朝廷的一些问题在报纸上公布,固然有自暴家短的味道。但同样这么做也能就此转移开人们的视线。更何况这些问题本就复杂,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明的。到时候报纸之上必然会观点众多,舌战不断,还不把那些无知百姓看得云里雾里。想到这里沈犹龙不禁感叹陈邦彦不愧是内阁首相确实有一手。于是他当即便正义凛然的附和道:“陈首相说的对。朝廷就干脆把事给挑明了。也省得吾辈在外受人怀疑。”
正当众人纷纷点头之际,却听堂外传来了一个抚媚的声音道:“哟,什么事让几位大人如此群情激奋啊。来,来,来,喝点糖水消消火。”
陈子壮等人一抬头却见张玉乔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不由惊讶的说道:“玉乔,你何时出去了?”
“老爷们一心商讨国家大事,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也哪儿敢打扰。所以刚才悄声退出去厨房为老爷们准备糖水去了。还请几位老爷见谅。”张玉乔说着便嘱咐一旁的侍女将已然分装好的糖水端上了台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几位大人在说报纸的事。”陈子壮随口敷衍道。
“原来是报纸啊。奴家虽关心国家大事,但也常听人讲起报纸。说报纸是‘青天眼’呢。”张玉乔笑着说道。
青天眼?张玉乔的一句无心之语,却让陈子壮的心头猛然一颤。当朝堂上的各方势力因为各种目的在利用报纸互揭其短,或是将朝廷的某些政策矛盾公之于众的同时,老百姓也不正是在通过报纸这个“眼”窥见数千年来一直蒙着庄严面纱的朝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