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欲火(1-3)(1 / 2)

酒徒 19811 字 2019-09-23

 西域明珠阿里玛图彻底成为历史,苍茫暮色中,一堆堆残砖断瓦见证着这里曾经的辉煌。马屁诗人罗恩跟在一队队拔营东进的队伍后,不知如何讴歌贴木儿这一丰功伟绩。

“睿智仁慈的万王之王,他追上救命恩人,杀死他,将他的妻子和财富搬入自己的寝帐”,罗恩勋爵摇摇头,将这些足够让自己钉在尖桩上的古怪歌词赶出脑袋。

大明商人高德勇放的那把火只烧毁了城西的一小片仓库区。当晚为了制止火势的蔓延,贴木儿四子,拥有最果敢战士之荣誉的沙哈鲁下令将西城区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大爱弥儿拎着朋友的人头返回后,觉得半个城市有损其荣誉,在拔营东进前,命令仆从国士兵将整座城市彻底在草原上抹去。

他们都是过客,这里没一件东西属于他们,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珍惜。只可怜这丝绸之路上的千年文明,百年前刚刚被成吉思汗洗劫了一次,今天贴木儿接着将剩余部分彻底毁灭干净。罗恩勋爵郁闷地想,四下看看仆从过的将领,每个将领都和自己一样满眼迷惑。

粮草被毁没有关系,游牧民族军队主要食物是牛羊。但火药库被炸的阴影却乌云一样遮在每一个仆从国武将的心头。新的火药需要从撒马尔罕等地贴木儿设在那里的工厂运来。没有充足的火药补给,沿途那些高城大池就得凭借士兵的血肉之躯去填平。贴木儿不会舍得他帐下那只百战雄师,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肯定得由仆从国士兵来完成。此次东征,能不能活着回来已经成为疑问。

和罗恩勋爵设想的一样,明知东进十有是送死之旅,这些仆从国将士却不得不去。战死在无定河边,还能给家乡故国换来高压下苟延残喘的机会。不去送死,惹得贴木儿发怒,自己的家园就是下一个阿里玛图。

沿途的居民早已被先头部队“清理”干净,大部队没有必要再掩饰行藏。初冬的草原上,滚滚烟尘遮天蔽日。透过烟尘看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就像蝗虫一样东进,铁蹄踏过之处,留下一道数十年都无法恢复的枯黄。

突然,逆着征尘,一匹白色的骆驼疾驰而来,紧急军情,是贴木儿的传令兵,沿途的士兵纷纷避让。白骆驼如一道闪电,分开烟尘,直奔诗人罗恩。

“罗恩勋爵,大爱弥儿命你速速赶到他身边。今晚扎营后大爱弥儿要迎娶她的新娘,请你前去观礼,并记录这一盛况。”骆驼背上的传令兵从怀里掏出被汗水打湿了的羊皮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我马上就去准备。”罗恩勋爵双脚并拢,对传令兵行了一个标准的西方军礼,恭恭敬敬地回答。

‘贴木儿又要娶妻子了,不知这是第七十三个,还是第七十四个,大爱弥儿的妻子数和年龄差不多。’罗恩身边的几个仆从国将领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想。‘不过这个女人的确倾国倾城,难怪贴木儿那晚不顾老命亲自带兵追她,并亲手杀死她的丈夫。’将领们眼前浮现了晴儿摘去面纱后美艳绝伦的脸,还有那凄绝的眼神。

“你们看到过大爱弥儿的新娘没有,他们回城那天,我刚好奉皮尔阿黑麻殿下之命,带人清理西城的碎砖头,远远的看到过一眼。那真是美,看得我心跳都停了,我麾下有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手里的家伙都掉到了地上。”看着罗恩勋爵与传命兵离去,一个年轻武将羡慕地说,喉咙不停的上下抖动。

“那算什么,听说她没摘下面纱前,沙哈鲁殿下就发现了她的美丽,天天缠着阿尔斯楞城主,想从胖子手里将她抢过来。所以阿尔斯楞城主才半夜跑了,顺带放了把大火。”另一个仆从国将领使劲咽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讲。“要是换了我,我也得跑。他们爷三个天天打人家老婆主意,人家能在狼窝里呆么。”

“不过四殿下终于还是没尝到鲜,听说大爱弥儿本来打算将这个女人赏给四殿下的,摘下面纱看了看,当即改变了主意,留给自己了。气的四殿下整天拿手下泻火。”一个黄头发的将领酸溜溜地搭腔。

“不过那个女人愿意么,大爱弥儿比她大那么多,这到了晚上……”几个将领色迷迷地笑着,下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她不愿意,由得她么,女人就像这城市,谁力气大,兵多,就属于谁。自古以来还不都一样……”

苍茫暮色中,响起了扎营的号角,仆从国将领们停止议论,各自招呼部下按照贴木儿事先规定的距离扎营,群星拱月一样讲大爱弥儿的嫡系部队保护在行营中间。暮色里,笔直的炊烟从个营帐中升起,伴着奶茶与煮肉的香气,马头琴奏响凄美的牧歌。

夜色 渐浓,巡夜的士兵冒着刺骨的风寒,徘徊在大爱弥儿的营帐外。野外露营,没有城墙与山脉阻隔,北方荒原吹来的寒风针一样刺破皮袍,将贴身棉衣冻得冰冷如铁。他们都是贴木儿帐前亲兵,今晚要替大爱弥儿站岗,保护他的洞房之夜。

“哈”,有人对着手哈了口气,试图用呼吸来取暖。气死风灯下,一团白雾包围了他的手,冰冷地刀把立刻笼上了一层寒霜。

“这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了。到了深冬,还不知道会有多冷!”巡夜的士兵抱怨着,羡慕的看了看大爱弥儿那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寝帐。窗口处烛光摇曳,投出一个妖娆的人影。

“妖精”,亲兵们咽一口吐沫,眼光里充满羡慕。心中猛然腾起一股热火,脑海里,贴木儿换成了自己,淫笑着走向那个美丽的影子。

“今晚谁值夜,你们几个,赶紧给我过来。”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招呼,打断了士兵的绮梦。回过头,他看到军师易卜拉欣雪白的胡须和愤怒的双眼。

“大人有何吩咐,我们马上去办,马上去办。”带队的亲卫首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压低声音,恭恭敬敬地问,肚子里将军师易卜拉欣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今晚是大爱弥儿的洞房花烛夜,这老家伙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羊蛋吃多了上了火,不去睡觉,跑到大爱弥儿的寝帐外瞎嚷嚷。搅了大爱弥儿的好事,他官高权重,贴木儿不会拿他怎么样,自己和手下兄弟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狐狸易卜拉欣的目光从聚拢过来的士兵脸上一一扫过,每一瞥仿佛都看到了士兵心里,将他们肚子里那点儿龌龊想法全部读了出来。几个胆小的士兵脸色通红,尴尬地将脑袋垂到胸口。正忐忑不安的时候,老狐狸阴冷的声音如刀一样刺进大伙的耳朵。“今晚机灵点儿,别让那个小妖精趁机谋害大爱弥儿,你们几个,谁枪法准。给我向前一步,走。”

“什么”。带队的侍卫长愣了愣,本能的向后退去。身边的士兵仿佛受了传染般,不约而同后退,这一退显示了士兵们平时训练的效果,队伍整整齐齐地后移,易卜拉欣面前没有留下一个勇士。

老狐狸易卜拉欣气的闷哼一声,双目如电般射向带队巡夜的侍卫长,低声命令,“你,给我调准头最好的五个勇士,伏在大爱弥儿窗口下,看见情况不对,马上杀了那个女人。”

“躲在大爱弥儿窗口下偷看?你再说一遍?”侍卫长的手猛然按到了刀柄上,虽然地位差别很大,但易卜拉欣再敢重复这个馊主意,他挥刀就将这老狐狸砍了,免得他祸害众人。

“我怀疑这个女人想行刺大爱弥儿,阿尔斯楞的尸骨未寒,她先是在阿里玛图城的票号遗址内找出几万两银子献给大爱弥儿,接着又答应做大爱弥儿的妃子。难道说她就一点儿不念和阿尔斯楞的夫妻之情吗!”易卜拉欣盯着侍卫长的眼睛,神态毫无畏惧。“你们怕大爱弥儿怪罪,我亲自带你们盯着,出了事我自己承担。”

侍卫长听易卜拉欣如此一分析,心里登时也没了底。看看大帐窗口处的淡淡烛光,再想想大爱弥儿对征服世界的重要性,点点头,挑了几个卫士,亲自带着跟在易卜拉欣身后,蹑手蹑脚的潜向贴木儿的窗口。

压花玻璃阻隔了偷窥者的视线,里边的情形在外边看不清楚。隐隐约约,侍卫长停到了大爱弥儿沉重的鼾声。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今晚他太高兴,喝醉了。

老狐狸易卜拉欣听到鼾声,笑了笑,拉着侍卫长等人离开了窗子。怪异的举动惹得侍卫们不住翻白眼表达不满。

“不必了,大爱弥儿早有防备。你们远远地候着,如果听到大爱弥儿呼唤,立刻冲进去将那个女人拿下!”易卜拉欣微微一笑,倒背着手离开。

侍卫长看看易卜拉欣如释重负的样子,想想贴木儿睡觉的习惯,猛然明白过味道来,也诡秘地笑了。留下几个得力手下远远警卫,自己带着士兵向帐篷外围走去。

大帐内,红烛光温暖雪白的毡壁。换了一身天蓝色纱衣,赤着双足的晴儿对着烛光,目光中一片迷离。入账前,她的全身上下已经被贴木儿身边的侍女检查过,没留下一件硬物,连头上的玉簪都给拔了去,换成了纯金的步摇。

金步摇轻轻晃动,带出一片流光溢彩。新娘晴儿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到象牙床边。贴木儿这个老贼喝醉了,自从回到寝帐,换了身绸睡袍后就一直倒在那里酣睡。伴着呼噜声,脖子上的片片红斑上下翻滚,就像条条蠕动的蛆虫。

新娘晴儿精灵般飘到贴木儿身边,抬起双眼,迷离的目光落到了挂在床头的弯刀上。这柄弯刀伴随贴木儿戎马一生,视若至宝。刀鞘上镶嵌的宝石都被冤魂侵蚀尽了颜色,刀柄上的足金花纹也被人血浸成了暗红。

抬手,晴儿的手指搭在了弯刀柄上,轻轻一拉,手腕上的花纹在刀刃上映得清清楚楚。锋利的刀锋冒出淡淡寒气,将雕刻着花纹的手臂刺出一粒粒小疙瘩。

看看窗外沉沉 夜色 ,看看沉睡中的贴木儿,轻轻一推,晴儿将抽出了一半的钢刀又推回了刀鞘。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将弯刀放到了窗口旁的书案上。

贴木儿的鼾声更浓,闷雷般,震得象牙床上的红罗帐微微晃动。

罗帐低垂。淡蓝色的纱衣无声滑落于地,一点红唇,温柔的吻在贴木儿颈间的红斑烂疮上

红烛噗地灭了,马头琴声嘎然而止。

天亮了。军旗又开始东进,所过之处,一片火光,累累白骨。冰冷的丝绸古道被人血画出一抹浓浓的暗红。

“群星庇佑的万王之王,他在世界上找不到对手。他率领百万大军挥鞭东进,将真主的威名传播到众神的国度。”罗恩勋爵挥动鹅毛笔,在羊皮卷上写满赞歌。亦力把里城消失了,在贴木儿大军到达十天之后被从地图上抹去,东征队伍又获得了充足的粮草。孔嘎斯城抵挡了三天,城守阵亡。全城被屠戮干净。忒勒哈剌部投降,贴木儿赦免了部落首领及其家族中的十五人。剩下的族人全部贬为奴隶。大小于勒部全部男人阵亡在博脱突山脚下,尸体堆得像山头一样高。

罗恩勋爵不知道谁还能抵挡得住贴木儿,特别是在贴木儿新娶了妻子之后,瘸狼简直就是多生了一对翅膀。他这个新纳的宠妾是丝绸古道上的活地图,贴木儿的军队在她的指点下几度抄小路绕到了敌人背后,在决战时刻给了对手致命一击。

不可思议的女人,头脑简直和贴木儿一样清楚,队征战也如贴木儿一样内行。由四殿下沙哈鲁带仆从国士兵越过葛儿山,将亦力把里蒙古残部迫进塔里木大漠,顺手收拾掉盘踞在大漠边缘的叶尔羌部。主力急行,直扑别失巴里,不给倾向于大明的蒙古诸部喘息时间这条妙计就出于晴儿之手。凭借这条计策,贴木儿一战击溃别失巴里部,兵锋直指吐鲁番。

“照这样的行军速度,明年冬天,贴木儿和他的将士可以在苏州饮酒了吧。”罗恩勋爵郁闷地想,“不知传说中那些东方英雄,他们在忙些什么呢,听见贴木儿远征的号角了吗?”

“嘎”,几只寒鸦被马蹄声惊起,抓着半截人肠子,振翅飞向半空。冬日的田野里,到处是黑漆漆的弹坑,土坡上,树枝间,来不及收拾的碎肉被北风冻成团,眼光下呈现粉白的颜色。

数匹快马在官道上飞驰,马背上的骑士衣衫破烂,双眼中血丝纵横,沿着官道向北平狂奔。南皮、沧州、河间、真定,不到一个月,朝廷平叛军队已经逼进清苑、霸州一带。东路,从天津出发的安东军也逼进了北平。新式的炮火下,那些古代高城大池根本经不起几天轰击,一个个相继倒塌,陷落。

武安国一手缔造的新军和新式装备此时充分发挥了最大威力,火铳,大炮发动最大效率的收割着生命。战争进展速度与残忍程度与冷兵器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朝廷方面,五十万大军水陆并进,眼看就要达到北平城下。北边,李增枝率领的靖远军半月内攻陷大宁,将北方六省切掉一个半,同时切断了苏策宇部回援辽东的退路。大宁乃塞外重镇,得此地,靖远军南下可进攻北平,东进可威逼辽阳。燕王朱棣不敢怠慢,亲率大军西征大宁。南线兵力不足,只好交给六省布政使郭璞与老将林风火、周衡等人率兵梯次坚守,苦等燕王回师。

震北军,靖远军,安东军,近卫军,天下七军中四军向同伴挥起了马刀,每日炮声震天,枪声切切如雨。

武兄弟,这就是咱们当年的理想么?北平城内,四省半布政使郭璞眼盯地图,较早地来回踱步。北平危急,靖海公曹振用兵海上,随时可以夺下山海关,切断北平与辽东的联系。老部下讨逆左副将军王浩已经率军打破了倒马关,清苑城岌岌可危。坚守在北平的大将张玉、朱能等人虽然骁勇,可他们面对的耿柄文是追随太祖起兵抗元的沙场老将,所带兵力是张、朱二人的三倍还多。

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情况,最可怕的情况在视线之外。万里之外的西域,贴木儿的军队已经迫近了大明边境。朝廷不顾靖国公曹振和总参谋长徐辉祖的苦劝,执意攘外先安内。将抵御贴木儿大军的任务全部压在了定西军头上。而据张正武送来的消息,秦王与贴木儿早已勾结在一起,只等贴木儿兵到,就要借兵夺江山。老将蓝玉一直摇摆在给侄儿报仇和保家卫国之间,态度不明。

而此时此刻,远在孟加拉湾的武安国,据说已经成为沈氏家族手中的人质。眼前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究竟如何才能破解?

明第三卷国难 第八章 欲火

隔着一条窄窄的清苑河,林风火带着四个师的自卫军与南方来的讨逆军隔河相望。真定府已经丢了,保定府也近一半易手。自从洪武年率领乡勇狙击纳哈出以来,林风火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手中军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青壮,很多人在入伍前连火铳什么样子都没摸过。好在底层军官都来自震北军的退役老兵,有这么身经百战的老兵带着,不至于接上火就一溃千里。事实上林风火也不敢再收缩防线,再退,就得退过拒马河。下一道防线在涿州,那几乎就到了北平城墙根儿下。

对岸整合了安东与近卫二军而成的讨逆军兵强马壮,主帅李景隆是个败家子儿,拿炮弹不当银子使,每一次进攻前的炮火准备都是铺天盖地,压得自卫军根本抬不起头来。窄窄的清苑河被炮火犁了数遍,黑漆漆的冻泥带着惨白的冰碴,偶尔还有粉红色的冻肉挂在上面,就像将士们身上被子弹翻开的破棉袄。

“你大爷的,要不是你们这帮家伙拖后腿,老子当年已经打到天山西麓去了。有这么多炮弹,干嘛不去荡平西方诸国,向自已人头上瞎招呼。”林风火骂了一句,放下望远镜,眼睛盯上了指挥室里的地图。

清苑、安州、满城、小峨眉山,几百公里的防线,只有四个新编师的兵力,而对面是安东、近卫两军的二十万人马。林风火不知道这仗怎么打,也不知自己能守多久。本来今年秋天他已经计划从震北军中告老还乡,折子都递上去了,谁也没想到这仗说打起来就打起来。这下清福享不成了。家里的葡萄酒不知道要便宜了谁。林风火家里拿着他当年在军中和辽蒙联号的收益,在遵化一带买了上万亩土地,盖了几个大葡萄酒作坊,每年秋天都有喝不完的葡萄酒,正宗仿唐代古方酿造地清淡口味的,适合女人喝的西域甜味的,几蒸几酿烈过烧刀子的,还有地地道道的英雄血。

要是死在这,英雄血就再喝不到了。林风火看着地图,沮丧地想。掩体外的炮声又起。参谋人员七手八脚地冲进来,在地图上标出南军最新火力目标和可能进攻方向。林风火不着急看,打了这么多天了,仗进展到什么样子他心里有谱。这是标准的阵地战,硬碰硬。双方主帅,都不是庸才,使不出太多阴谋诡计,眼下拼的是谁的实力雄厚,谁地士兵不怕死。

没有不怕死的人,林风火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就很害怕,也知道部下比自己还恐惧。以前随着震北军在塞外大草原上东征西讨,他没怕过。那时候战死了,家里的事情有徐记票号顶着,小兵都能拿几百个银圆的保险金。现在,徐记票号在南方的分支全部被朝廷充了公。老侯爷徐志尘爵位被夺,活活气吐了血。士兵们再战死了,徐记票号已经赔偿不起保险费用,只能向前朝一样,落个草席子,不被乌鸦和野狗糟蹋尸体而已。

“乒”,一枚偏离了目标地炮弹落到了指挥所上方的土棚子上,轰然炸裂,泥土随着爆炸声落了下来,弄得大家满头满脸。几个刚从指挥学校毕业没多久的新军官抱着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等到烟尘散尽了才探出头,看着顶头上司林风火正瞪着牛大的眼珠盯着自己,脸一红。讪讪地站起。

“没事,这里的地下,炮弹炸不到”,林风火大度地走上前,伸手给几个年青人拍去身上的泥土。边拍边问道:“怕吗,小子”?

“有点儿”,年青军官腿肚子打着哆嗦,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也害怕,吓着吓着就习惯了,回头找个棉花将耳朵塞上,感觉会好受些”。林风火宽厚地笑了笑,走向下一个年青人。不怕死的都是那些战前卖嘴的,他们现在都跑到永明城去了,安东军真的拿下整个保定府,这伙人保准坐船出海,躲到蓬莱岛去。

“军长,我不怕死,但要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怕是个糊涂鬼。”一个趴在沙盘上看地图的年青人回头嘟囔。

“哦”?林风火转过身,注意到还有一个新派来地参谋没钻桌子,军容也比其他他年青人整齐些。点点头,笑着问道:“你说说,怎么个糊涂法”。

年青地参谋转过身,立正,以拳按胸,行了个标准的震北军军礼。小伙子身上有一种军人天生的倔强,说话的口气不卑不亢“卑职不怕打仗,否则我也不入军校,但我不知道咱们为什么打,为谁打。军长,你知道吗”?

林风火被年青人问得楞了一下,不敢对视那热切的目光,张惶地将眼睛转向了别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两边军队到目前为止挂得都是大明日月旗,要不是南军主帅在旗面下标了讨逆二字,远远看去,都分不清楚哪一块是谁的阵地。战争初期,有几次南军吹起了唢呐,北军却发动了冲锋,穿着同样制式军装的士兵,红着眼睛厮杀在一起。

有人说北方起义兵是为清君侧,林风火不信那一套。清君侧这个旗号几乎每朝每代都有人打过,就像一场赌博。赢了就取而代之,输了则身败名裂。前朝李思齐和王保保等人互相清君侧清得山西、北平等地十室九空,最后连偌大江山都清了出去。

光头和尚道衍忽悠说燕王是真龙天子,林风火也不信。震北军中没几个相信这个鬼话,北平书院各系探索了这么多年,飞禽走兽发现了不少,奇异现象也涉猎了很多,连大号孔明灯都带着小狗飞上天了,就是没发现出个龙来。况且龙王爷也没见过打得这么远的火炮。再说赶走了建文,谁能保证燕王朱棣不会成为第二个朱标。上台前说得天花乱坠,上台后,为了他们朱家,把大伙全卖了。

南北方对峙的时候,一些无赖闲人天天呼吁着要震北军用火铳大炮开拓南方的商路,就像打仗不会死人,一天可以将建文皇帝拉下马一样。可仗真打起来了,北方失利,这些终日叫嚣着开拓商路的人都卷着铺盖跑出了关,溜得比兔子还快。只有家业在北平山西一带搬不走地农民和工厂主,才不得不留下来陪着老布政使郭璞困守。

所以为什么而战一直是困扰北方将士们的一个问题。这一点他们还不如南军,南军好歹还打着一个讨逆平叛,忠君爱国的旗号,北方却什么旗号也没有。勉强在军队前面加上了个自卫二字,可对方军队是自己的朝廷,按说朝廷的军队派到北方来,合情合理。

林风火叹了口气。外边的炮弹轰击声一浪高过一浪,火铳声如爆豆子一样响起,声声催人老。拍了拍年青参谋的肩膀,老将军低声问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打蒙古人吗”?

“他们来了,咱们就都成了奴隶”。几个年青军官抢着回答。

“是啊,蒙古人来了,咱们就都成了奴隶,所以大伙命都可以不要。可朝廷要是打了过来,大伙几十年的积累就全完了,就像徐记票号一样。昨天富可敌国,转瞬一无所有。还是奴隶,给自己人做奴隶和给蒙古人做奴隶,在我眼里差不多”。林风火拇指自己肩膀上的自卫二字,提醒着大伙。“北平是咱们,你们的父辈累死累活建立起来地,谁想拿走都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军长是说即使燕王殿下和郭大人服了软,咱们也不退缩”,年青人依然有些迷惑,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靠,老子的钱,老子自己做主。老子不愿意,谁服了软也白搭”,师长朱能顶着一脑袋黄土钻进指挥部。听见年青人发问,张口骂道。“南军不退出北平,不将打坏炸烂还有没收的产业赔偿给老子,老子就跟他玩命。谁服软也不好使”!

“行了行了,朱将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林风火见朱能满身都是炮弹挂出的碎棉花,赶紧制止他地牢骚,询问前方战况。这个朱能的父亲算是燕王朱棣的家臣,平定辽东时功大,被封在大名府。借着新政的发展,其家在大名、顺德、真定一带广开工厂,置办了不少产业。战火一起,北方节节败退,最南边的真定三府转瞬落入朝廷手中。建文帝为了鼓舞军心,将北军将士的家产和工厂商铺全部充了公,赏给了李景隆麾下的有功将领。朱能从一方富豪转眼变成了穷光蛋,当然憋着劲要将自己的家产夺回来。

“还能怎样,熊样。他奶奶的李景隆,就会糟蹋东西”,朱能一边吐着嘴巴里的黄土,一边不服气地叫骂。“今天上午我估算了一下,足足有一万多枚炮弹落到了我那里。够买好几个小工厂地了,还犯得着来抢咱们。”

“弟兄们伤亡怎样,他们有大举突破迹象没有”?林风火关心地问。北方自卫军都是六省子弟,死了哪个做主帅的都觉得愧对家乡父老。

“熊样,他也就是瞎诈唬,安东军给他指挥,真是糟蹋了。他奶奶的抢了那么多钱,却舍不得给当兵的发棉袄。这也好,老子用细眼快枪,专点那些穿棉甲的名。你放心,只要我易州自卫师在,那几个高地就丢不了。我是担心的是满城方向,那边老王手下是一群军校学生,毛都没长齐呢。今天上午那边的火炮声没什么动静,我怕李景隆这王八蛋给咱们玩声东击西。”朱能指着地图说道。

他的话犯了众怒,指挥所里的年青参谋们气愤地围了上来,群起而攻之。“学生怎么了,学生有当逃兵的吗。没有我们这群学生挡着,你早让人家走进了徐水,还有命在这白活”。

军长林风火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拉着朱能按到凳子上,大声吩咐道:“我出去看看防线,你先和参谋长在这顶一会儿,哪块顶不住了。就派预备队上去,天黑之前,一块阵地都不要给我丢。剩下地军官,跟我走,让朱将军看看大家的胆色”!

年青的军官听到主将发话,恨恨地瞪了几眼大嘴巴朱能,跟在林风火身后走出了指挥部。

趴在战壕向外望,干硬地大地上尘土飞扬,浓烟流滚滚。火光中,呐喊前冲地人影显得非常不真实。仿佛是梦幻般,林风火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个黑糊糊的身影在烟云中倒下,又有无数身影冲上前,重复前一个动作。前沿阵地上,自卫军士兵的火铳不停吐着黑烟,炮声里听不真切单发射击声,每一排子弹飞出,对面都有一排士兵被掀翻在地。一些头上包着毛巾的当地乡勇则蹲在战壕里,手脚不停地将打完的火铳装好子弹,放于士兵脚边。再将冒着清烟的火铳清理干净,装进火药,铅丸。

炮弹拽着黑烟,呼啸着扑进战壕。几个躲避不及的士兵随着泥土飞上了蓝天,血和碎肉,雨一样落到同伴的脸上,身上。

“喔”几个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干呕着。放下火铳,掉头就向外跑。身体刚刚露出战壕,南军射来的子弹就无情地扎进了他地后背。几个长了白胡子的老兵冲过来,将吓得趴在战壕边上的几个新兵蛋子拖回原来位置,边拖,边用力扇他的耳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陈永绍,带一个排辽东来的猎手上第一线去支援,鼓舞新兵,告诉大家,战场上向后跑死得更快,战壕里最安全”!林风火放下望远镜,心疼地呐喊。心疼自己部下。亦心疼曾和自己并肩作战地安东军弟兄。南方和北方所选择的发展方式格格不入,可也没必要非得兵戎相见。亲哥俩分家不均的事情常见,可哪里有动刀子的道理。这又不是强盗选绿林盟主,谁胳膊头家伙好使就硬听谁的。为了抵御各方面进攻,震北军拆分了,番号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的战场上,安东军也要折一半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