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机 (六)
“其人卑贱,以扶犁黑手,握天下权柄,豺狼突于禁阙,犬豕据乎朝廷…。好大喜功,轻开边衅。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心狭隘,滥赏淫刑,荼毒忠良,亿兆离心,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乃至朝堂之上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神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其罪罄竹难书,其恶流波未尽,我大元乃天下正朔,今兴兵复夺鼎之仇,遣将报逊国之恨,王师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旧,逆者……”,蒙古可汗脱古思贴木儿咀嚼着自己刚刚在大殿中发布的檄文,陶醉在收复旧山河的美梦中。据派往中原的细作送回的消息,大明朝内部正进行着一场空前的大清洗,无数官员被关进监狱,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被蒙古人视为眼中钉的平辽侯武安国下野,躲到乡下不问朝政。
接踵而来的好消息让脱古思贴木儿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块烂木头般欢喜,汉人内乱就是蒙古人的复兴的最好时机,抓住整个机会,未必没有收复中原的希望。和几个近臣商量之后,脱古思贴木儿一边许以半壁江山为酬,向察合台汗国借士兵十万,一边催促科尔沁、土默特、托克托诸部整军,待外援到达时和常茂的威北军决一雌雄。
“爱妃,你看朕这檄文做得么”?自吟自叹了一会儿,脱古思贴木儿拉过最受宠的妃子乌云其其格,期待她的夸奖。
“当然做得,臣妾听闻先帝在位时,就常常夸赞万岁文采风流”,乌云其其格娇笑着称赞。那些之乎者也其实她一句都懒得听,但哄皇上开心是她的天职,所以她不得不顺着脱古思贴木儿的意思说话。
“等察合台的援兵到了,朕就和你哥哥一同出兵南渡,把南边那如画江上全部收回来,带着你到西湖上泛舟”,脱古思贴木儿心情大好,大手揉搓着怀中美人的香肩,寝宫内春光旋妮。
“万岁”,“万——岁”,乌云其其格喘息着,回应者丈夫的热情。呻吟之余,却依然冷静的提醒道:“北边、东边那两只军队离咱们这里都不远呀”。
脱古思贴木儿微微皱皱眉头,身体有些僵硬。自从失了北和林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有兴致,谁料这个平素最会体贴圣意的妃子口中居然说出这么扫兴的话。身子一翻,他坐了起来,将美人独自冷落在羊绒塌上。
“万岁,请孰臣妾,请恕臣妾口无遮拦”,乌云其其格眼圈一红,两行热泪涌了出来,一滴滴溅落在雪白的羊绒中。
“不关你的事,只要土默特部,四子王部将士能在南天门那片坚守到五月雨季来临,草原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脱古思贴木儿紧缩双眉,眼睛直直的盯着窗外。
如果别的妃子犯了同样的错误,早赐她一顿马鞭了,唯独这个妃子不可以。乌云其其格不但是他的宠妃,而且是中路蒙古统帅也速迭儿的亲妹妹,如今支撑自己皇位的金山部降明,翁牛特诸部被击溃,科尔沁部被打残,西路蒙古被蓝玉死死拖在玉门关,自己这个皇帝手中能倚仗的只剩下了也速迭儿,君臣之间维持感情的纽带也只剩下了这个乌云其其格。
如果这次察和台汗能如约派兵,哪怕是只派三万铁骑,朕也要重整朝纲。烛光下,脱古思贴木儿的脸色阴晴不定。蒙古人只重视胜利者,这些年他屡战屡败,在将士们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严。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汉学在一些低层军官口中也成了笑柄。骏马不在草原上奔跑,却非学着毛驴找车拉,也速迭儿手下的一个将军曾在守岁晚宴上当着他的面嘲笑吟诗唱和的大臣。
那些汉学有什么不好,光那个武安国造的火器,蒙古工匠就怎么学都学不像。他们汉人如果团结一心,天下谁也敌不住,好在他们天生喜欢自相残杀。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乌云其其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脱古思贴木儿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他知道丈夫是被碰到了痛处才冷落了自己,如今后宫中已经没人能和自己争宠,当年争风吃醋的姐妹在战火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个人承受圣恩久了,反而惦记起那些为了吸引同一个男人而互相拆台的同伴来。
“说吧,跟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脱古思贴木儿轻轻拍了拍乌云其其格的小手,亡我燕然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双柔夷穿越了大漠的风沙,也不复当年般晶莹剔透。
“迁都,议和,不和汉人争锋,他们内部没闹完之前,没有吞并整个蒙古草原的实力。我们可以仿效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称臣那样,用一时的伏贴换取喘息的机会,等各汗国再次统一在一个旗帜下,再和汉人决战。南和林只有一道山做屏障,不是可守之地”。乌云其其格把头贴在丈夫的背上,认认真真的建议,这是她从哥哥的谋士口中听到的原话,当时她从帐外走过,侍卫没有拦住她的脚步,帐内的几个将军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惨白。
这是摆脱目前困境的好办法,乌云其其格接下来还希望能劝动脱古思贴木儿得到大明的正式册封,虽然这是奇耻大辱,但比起眼前的危机,这点儿耻辱算什么,册封同时也是安全和地位的保障。至少这样可以打乱哥哥的部署,取得内部权力争夺的主动。
脱古思贴木儿叹息着笑了笑,别人能降,自己还能降第二次么。背后这个女人心地善良,已经多次给了自己危险即将来临的暗示。但明知道危险又能如何,如今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静制动,在援军到来之前,什么也不能做,连恼怒的眼神都不可以带出。
寝宫外,几队武士警觉地四处巡视,他们的脚步声让脱古思贴木儿心情有好了些,这已经是朕最后的力量了,如果没有这五千禁军,大元朝已经走到了终点。白天那番慷慨激昂,脱古思贴木儿也明白其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可如果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战场中,宫廷不久就会成为战场。
数匹战马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靠近和林城门,马上骑士低低一声呼哨,守城的士兵借助火把的光芒看清楚了骑士手中的令箭,放下吊桥,将他放进城内。
一行人影急匆匆的奔向也速迭儿的府第,巡夜的官兵看到了,匆匆忙忙的避开,强龙压不住低头蛇,何况现在自己的主子是条落难的病龙。
大帅府,百胜将军也速迭儿也很忙碌,明朝的内部纷争让他看到了机会,一个可以给自己家族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他是阿里不哥的后人,当年忽必烈的家族就是凭借武力从自己的祖先手中夺走了整个大元帝国的继承权。如今风水轮流转,忽必烈的后人出了个喜欢吟诗的呆子,上天保佑帝国的统治权又要回到阿里不哥家族手中。
“大帅,少将军回来了”,一个侍卫匆匆走进也速迭儿的议事厅,附在他耳边低声汇报。
“让他进来,看他给大家带回了什么好消息”,也速迭儿大声命令。他的儿子恩克是蒙古族中有名的大将,有勇有谋,当年和林城南借雨势击破冯胜大军一役就出自恩克的谋划。也速迭儿非常器重这个儿子,大事小情都会听取他的建议。
“恩克回来了”,几个蒙古将领在底下交头接耳,恩克负责驻守南天门一带,和安东军的前锋对峙,此刻他忽然自前线返回,自然是对帐中所谋有了实足的把握。
“父王,各位叔叔,恩克有礼”,伴着一串爽朗的笑声,一个肩宽近四尺壮汉出现在大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