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五)
画角生寒,璞英站立在大宁城头,久久不愿离开。敌营中的火光渐已熄灭,一千多个弟兄冲进了数百倍的敌军当中,他们之间,不知有几人可以穿营而出。
“都督,小心着凉”,亲兵给璞英拿来件披风给璞英披在身上。璞英回过头,宽厚的对他笑笑,转身继续向城下观望。他在等,等自己最后一个去冲阵的士兵回来,城门没有关死,只要天没有亮,就有士兵活着回来的希望。
去热河上营求援不过是璞英安慰花鹏的一句真诚的谎言,兵法云,十则围之,蒙古人强攻不下此城,肯定就会对大宁长期围困。花鹏是大宁守军中最年青的将领,所部也是一些在战斗中长大,熟悉草原的士兵,他们璞英培养出来对付蒙古人的种子,所以,他们不能被困在城中。
对于热河上营的陈恒所部兵马不过三万,陈恒本人刚刚从云南调回,上营士兵是内地各卫所仓促拼凑而来,还未训练成军,自保尚且不足,哪里有实力前来救援。况且以陈恒多年的作战经验,他也不会派出援军,面对十多万蒙古军,装备未更换完毕的上营守军来援只能增加璞英的负担。让百姓离去,璞英除了考虑到他们的安危,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能为守军节约大量的粮食,充足的粮草是死守大宁的关键。
除非朝廷从内地各卫所纠集重兵,能来救援大宁的只有燕王麾下挟百战声威的震北军。问题是朝廷显然没有对蒙古人大举来攻做任何准备,战事一起,边塞处处告警,朝廷的军队需要时间判断敌军的主力到底在哪里。燕王的军队想前来增援一时也赶不到,毕竟两地相隔千里。
徐达上次北伐逼迫蒙古人签订城下之盟,割得大宁、和林(南和林,蒙古人后又在漠北建立北和林)一带大片土地,但是大明在这些土地上只有寥寥的几所孤城,在内实外虚的战略思想主导下,大明主力离边境都有一段距离。这些孤城只起到对战争的报警和拖延蒙古人入侵时间的作用。孤悬在中原之外,没有任何依托,除非像震北军一样武装到牙齿,换成清一色的火器,否则,根本没可能和大队蒙古人决战。
广阔的草原是蒙古人天然的庇护所,明军主力来了,蒙古人可以躲,可以逃,可以永远不和明军决战。大军回撤后,漫长的边境线上,随处都是蒙古人的突破点。所以大宁这些孤城在战争来临时只有一个选择,死守。只要这个城池还在,蒙古人就不能放心的南下。死守的结局不外乎两个,用敌人或自己的尸体把城墙堆平,将城市从草原上永远抹去,或者死守到攻击的一方没有了粮草,不得不退兵。
如果璞英可以选择,他宁愿汇合大队人马,直捣黄龙,只有以速度对付速度,才是彻底消除蒙古人入侵的最好方法。但是,并非每个军人都有选择自己任务的权利,目前璞英只能尽全力拖住蒙古军,给身后的各个城市争取准备迎战的时间。对于自己麾下士兵,璞英能做的也仅仅是,在战争结束前,让他们尽量活着。
“轰”,蒙古军大营有发出一声巨响,夹杂着大量浓烟的黑红色火焰窜上云霄,惹得城头上的守军一阵欢呼。
闻听巨响,璞英微微一愣,怎么还有人在蒙古营中?按时间推算,去踏营的弟兄只要活着,早就冲了过去,绝对不可能在蒙古大营中坚持到现在。可腾起的火焰清晰的告诉每一个有经验的将领,那是大堆火药被点燃后的爆炸才会有的奇景。
“上官锋,陈宏,带人马到门口接应,注意不要和敌人纠缠,大愣,火炮准备”。璞英迅速对敌情做出判断,提出应对措施。
“得令”,众将领命而去,城头士卒的脸因临战而兴奋泛红。
半个多时辰后,几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守军视线内,他们彼此搀扶着走向城门。接应的部队迅速围上,确认身份后把他们簌拥回城。
是季二将军,城头士兵一下子就认出了季沧浪那横着也有一般人竖着高的身躯。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满身是血的季沧浪挎着把一人多高的大弓被搀扶着走上城头。
“扶季将军进敌楼休息,注意警戒”,璞英不动声色的命令,转身率先走进了敌楼。
季沧浪喘息了一会,向大家叙述了踏营的始末。蒙古人不擅长扎营,所以偷袭还算得手,第一波士兵边冲边四处放火,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人乱成一团。等他们反应过来应付第一波踏营者,第二波人马有从另一处突破口冲入,接着是第三波。三处突破口搅得蒙古大营一片混乱,虽然蒙古兵人多,阻拦者甚众,还是有近小一半人冲了过去。季沧浪检点人马,准备向东进发,却突然发现一个士兵手里的大弓与众不同,那不是蒙古人长用的角弓,喜欢弓的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蒙古营中发出的冷箭那么厉害,蒙古人此番并不是仓促而来,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和火枪抗衡的武器,长弓。接着问下去,季二又发现蒙古人除了长弓外,还携带了大量火炮,据发现火炮的士兵说那种火炮上面打着几道铁箍,个头非常巨大。所以季二当机立断,让手下干将率人马迅速向东奔辽阳求援,自己带着百余死士又偷偷地杀进蒙古大营。
接近凌晨,被折腾了半夜的蒙古人刚刚松了口气,没料到还有这么不要命的人敢回来找死,被季二杀了个措手不及。横冲直撞的士兵们在敌营中闯了很长时间,终于模到了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遭受到了蒙古武士的全力狙击,双方杀了一刻多钟,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在火药库前。眼看要全军覆没,一个叫肖麻子的军士将最后几颗手雷绑在自己腰上,点燃冲向火药堆,蒙古人无法阻拦,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火药库被炸上了天,在蒙古人忙着救火的当口,季二和剩下的弟兄突围出营,一百兄弟只回来七个。
“沧浪兄弟,……”璞英瞪大眼睛看着季沧浪,平素口齿比较清晰的他无法说出一句勉励或嘉奖的话,一百多逃出虎口的士兵,又掉头杀了回来,义无反顾。怎样的称赞话语在这种壮举面前都显得苍白。
“我们家兄弟三个呢”,季沧浪笑了笑,他知道璞英要表达什么意思。伸出右手,握拳捶了捶璞英的肩窝。
璞英也伸出右臂,用拳头轻轻捶了捶季沧浪的肩窝,军中汉子,一切俱在不言之中。
太阳依旧在草原上升起,照亮蒙古人和汉人居住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一次又一次被人类的鲜血然红。被季沧海骚扰了一夜的蒙古士兵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帐篷中爬起来,给长官和自己烧饭,炊烟从各营中升起,草原上慢慢飘过奶茶的浓香。
大宁城内,也有奶茶的香味飘出,这种化腻消渴的食品是塞外蒙古人和汉人的通用早点。这几年,蒙古人和汉人互相影响,守军中十有八、九习惯了喝奶,蒙古百姓中每家每户都有几件汉人的服装。如果不是战争,百姓们走在一起,真很难分辩到底谁是汉人,谁是蒙古人。
清点损失,领军的蒙古将领捏怯来暴跳如雷,后续的物资要有十多天才能运到,辛辛苦苦准备的火炮发挥不了作用,攻城的蒙古士兵只能做对方火炮的靶子,这种仗怎么打?
“该死的蛮子,狡猾的蛮子”,捏怯来暴躁地挥动着马鞭,这次出征本来就不很顺利,这几年花重金买聘请色目人铸造火炮,积蓄力量,等的就是这一天,可以恢复旧山河,把南蛮子重新踏在脚下。今春终于机会来临,约好了漠南、漠北、漠西蒙古各部同奉大汗号令一同起兵,谁知没等队伍出发,派往金山诸部的信史却带来了一个让人非常愤怒的消息,金山部拒绝出兵,理由是老巢被震北军威胁,家园眼看不保。金山部首领观童老东西提出出兵的条件是,漠南各部先帮他对付震北军,恢复辽东各地。放着对手的软肋不动手,却要碰对方的拳头,漠南各部才不这么傻,以乌齐叶特部为首的各部首领决意放弃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金山诸部,任其自身自灭,取道徐达北伐的路线南攻,这条路线越过大宁、热河,距北平不到一千里,取了北平,等于得到了大明的兵器库,天下好钢,皆出北平,天下新鲜奇巧之物,亦出自北平,幽燕之地再向南即为一马平川,得到此地,铁骑可以随时向下发动攻击。
如果汉人和蒙古人必然有一个要踏着另一个尸骨站起来,捏怯来当然要选择让汉人的鲜血染红大地。经过百年中原繁华,此时的蒙古人已经不是当年纵横天下的雄鹰,他们骨子里很多地方比汉人还汉人,大草原的乳汁已经养活不了他们,在塞外的土地上,他们只会逐渐衰亡。此番南征,中路的也速迭儿、火儿忽答孙已经流露出不愿意奉脱古思帖木儿号令的倾向,如果南征失败,整个大元距分崩离析的日子为时不远。没人再记得当年蒙古人在斡南河畔的誓言,也没有人记得当年大汗交给大家那把捆在一起的狼牙箭。大元被逐出中原,西部各汗国无一伸出援手。这次南征,脱古思帖木儿许下了割让半壁江山(当然是大明的半壁)的承诺,但是瘸狼帖木儿和东察合台汗之间正打得不亦乐乎,无暇理会;术赤的后人正挥动马刀砍下拖雷子孙的脑袋。木华黎将军的后人丢失了他的勇敢,乌龟一样缩在壳子里不敢出头。
长生天啊,你能不能睁开双眼看你看你的孩子,赐给他们拥抱兄弟的勇气。捏怯来心里想起这些就有如刀搅。正在他悲愤莫名期间,士兵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沉思。
“禀知院大人,谢大人求见”。一个护卫轻轻地在帐外报告。
“让他进来”,捏怯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吩咐,心情更加郁闷。他最忌讳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姓谢的汉人千夫长,听到此人的名字就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难受。
这个姓谢的不过是明朝一个蚊子腿大的小官儿,捏怯来率军攻上京,大军刚到城下,姓谢的立刻勾结奸细献了城门,一跃成为最大的功臣。虽然谁都看着谢元良都觉得恶心,捏怯来还是依照奸细的先前的允诺封他为千夫长。
新上任的蒙古千夫长谢元良盔明甲亮,蒙古战袍浆洗得一尘不染,精神抖擞地推开帐门,见了捏怯来,膝盖一弯,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半途中想起这是蒙古大帐,又改成了蒙古礼,差点儿摔了自己一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