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风轻云淡的几句话,顿时把贾雨村吓得变了脸色。
他万不料眼前这个面如傅粉、满身贵气的纨绔公子哥,能在谈笑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竟比算命的还准。
他贫贱潦倒之时,恰恰是甄士隐资助他上京考取功名,终得进入仕途。甄,正是“一真”。
他被革职之后,贫病之际,又是林如海请他做了女儿的西席老师,此番还要将他举荐给荣国府贾家,助他重入官场。林,正是“一双木”。
而他正要去投靠的荣国府贾家,却不正是“一假”?
而这位荣国府的长子嫡孙贾琏小爷,当面说自己是“恩将仇报”之人,摆明了是拒绝自己的投靠巴结。
贾雨村这才明白贾琏的厉害,急得几乎要当众跪地磕头。
压低声音,含着哭腔,指天发誓:
“二爷,二爷,求二爷开恩呐。恩人对在下的大恩大德,在下就是做牛做马、全家老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二爷的恩典。
莫说恩将仇报,就是二心也断然不敢有一分一毫,否则天诛地灭,落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贾琏一声冷笑:
“哦?那你倒说说,你给我姑丈指点的风水,坏了林府水脉上的“天门飞渡”之势,却不是要彻底断送林家的所有气数?”
贾雨村心道:
冷子兴不是说贾府一辈不如一辈么?他说这位贾二爷只是个“不肯读书,只好机变”的不中用货色,此时看来,却是个见识超常、手腕高明的主儿,万万得罪不得。
当下也顾不得脸面,赶忙甩手就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嘴巴:
“二爷英明,在下该死!在下那一番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在林大人面前显摆一点子半瓶醋的学问,实则根本不懂得风水相地之术,确实是不知会如此坏事。
是在下糊涂,在下愚蠢,在下真真罪该万死!在下这就去向林大人坦陈,不,负荆请罪,绝不能坏了林府风水。”
贾琏前世在地产公司做了八年甲方,将对待乙方“一边打一边哄”的手段早使得精熟。此时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伸手在贾雨村肩上拍了拍:
“雨村先生既然有心想要跟我们贾家认作本家,此番到京又须得倚靠贾府托付打点,自然是晓得轻重的。
我们荣、宁二府,如今照样占着半条街,厅殿楼阁,照样峥嵘轩峻,人丁兴盛,主仆尊荣。
倒是外头有些闲言闲语,传说贾府里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偌大家业无人运筹谋画,只勉强撑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空壳子。却将我这个荣国府里的长子嫡孙放在何处?
想来雨村先生既能得到我姑丈信任,才学人品自然是不差的。只须谨记今日的言语,忘恩负义的事情,可万万做不得的。”
雨村闻言,更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这琏二爷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些自己数日之前与冷子兴在酒桌上的这些闲话词句,他是如何得知的?
吓得赶忙起身,连连打躬作揖:
“小子怎敢,小子怎敢,二爷如此龙凤之资,日后必将是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贾雨村如能追随二爷,微效犬马之劳,实属三生有幸。就只怕求之不得,抱憾三生。”
贾琏心道:这马屁精倒是伶俐,一番话直奔着自己心窝里说。
贾府栋梁,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哈哈,自己的志向,当然是“不可限量”。
便哈哈一笑:
“我看雨村先生面生龙眉,印堂宽隆,眼下这一步官运若走得好,少说也是个知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连几声尖厉的女子惨叫打断。
随即就听见有人吼骂,有人喊叫,闹哄哄吵嚷嚷,贾琏不由皱起眉。
柔娘赶忙上前来解释:
“咱这小店向来都不吵闹,最是合适贾爷这样的文人雅士小酌。后巷里的绣坊也一向安静,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我这就过去看看,叫他们不许败坏了爷们的兴致。”
忽听一个女孩子厉声大叫,声音似乎就在窗外:
“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即就跳下去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