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马肉米粉的规矩,客人不叫停止,伙计就得川流不息的送来,陈石星要了一壶三花酒,和葛南威对饮。不多一会,他们桌子上的空碗,已是叠得像小山一样。
云瑚道:“奇怪,越吃到后来,好像越好吃。”
陈石星道:“这也是吃马肉米粉的规矩,最初几碗给你吃的普通的马肉,大概要吃了五碗之后,才吃到上肉,待吃到内脏之时,那才更好吃呢。”
邻桌两个客也在谈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店子的马肉米粉最好吃?”
“想必是他们的师傅比别的店子高明。”“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呢?”“别的铺子用的是老得没有牙齿的老马或病马,这家铺子可是挑选六七岁左右的马来杀的,这种年龄的马匹最好吃。”原来如此。”那个老食客说得高兴,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年有个外地来投送公文的小军官病倒在客店里,只好把他的坐骑卖了来付房租饭钱,他的马是匹千里马,不料这间店子的买手买了来杀了做马肉米粉。”
送马肉米粉来的伙计听他他说起这个伙计,连忙分辩:“我们没有把它杀掉,正要杀它的时候,有个识得相马的人出三倍价钱将它买去了。”
那老食客道:“我知道这个结果,我是逗逗我这个朋友,让他着急。他最喜欢好马。”“那他又吃马肉?”他那朋友笑道:“不是千里马,吃又何妨?嗯,这个故事,倒有点像隋唐演义中秦琼卖马的故事,幸好不是杀掉,否则就比秦琼卖马的故事还悲惨了。”陈石星听得出神,停下筷子。云瑚道:“你怎么不吃了?我都还可以再吃呢。”陈石星道:“我吃不下了。”
叫伙计来算帐,四个人足足吃了九十八碗之多,陈石星笑道:“还差两碗才够一百碗;咱们的食量只能算是普普通通。”葛南威也知道他在挂虑什么,走出店门,在他耳边悄悄的说道:“你们的坐骑绝不会给人送到马肉米粉的铺子吃掉的,最多是给人偷了去。”这可正是陈石星所担心的事情。
陈石星和云瑚走出东门,抬头一看,明月已近中天,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吃这顿马肉米粉原来也花了这许多时候,此刻恐怕是将近三更了。”
云瑚说道:“谁叫你和葛南威喝酒,喝得那么兴高采烈。我想拦阻你,又怕扫你的兴,不过,不耽搁也已耽搁了,那也不必去管他啦。大不了把小柱子吵醒,料想他也不会怪你的。”
两人并肩走过花桥,长桥卧波,月色朦胧之下的花桥,显得更加幽美。陈石星虽是心中烦乱,但与心爱的人步过花桥,也是不知不觉陶醉在这夜色之中了。
虽然忙着赶路,也免不了找些话说,陈石星忽地想起日间之事,低声说道:“瑚妹,多谢你送我的红豆,但不知怎的,我可觉得有点不祥之兆。”云瑚道:“是为的什么?”
陈石星道:“红豆相思,分开两地,才会相思。要是咱们长在一起,永不分离,那就用不着两地相思了。”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如今咱们都已经是没有亲人的人,只能是咱们两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事情能令咱们分开?”
陈石星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上的事情又怎能预料?”
云瑚叹道:“早知你有这个想法,我就不把红豆送给你了。”
到了七星岩,小柱子的家在七星岩后面,还要走一段山路。就在此时,忽地听得山坡上传来人声。陈石星拉了一技云瑚的手,示意叫她停住。云瑚怔了一怔,随即亦发觉上面有人了。
随风吹迸他们耳朵的,竟然是两个他们所熟悉的人的声音。一个是尚宝山,一个是潘力宏。
只听得潘力宏说道。”真真倒霉,想不到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两个家伙不知是什么来历?”
尚宝山道:“胜负兵家常事,偶然失手一次,算不了什么,好在咱们已经知道陈石星这小子藏身之所,明天他大概会从阳朔回来了,只要他不是和一柱擎天一道,咱们还可以算计他。”潘力宏道:“就怕那两个是他的同党,咱们暗中窥伺他,那两个人也在暗中窥伺咱们。”尚宝山道:“我看不似,那两个人要是他的朋友,怎会和咱们干同样的事情?”
陈石星听到这里,哪里还有耐性再听下去?一跃而出,登时施展八步赶蝉的功夫,奔上山坡,喝道:“用不着你们等待明天,你们要怎样算计我,现在就来吧!”
话犹未了,他的宝剑已是出鞘,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长虹,疾卷过去,“当”的一声,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
尚宝山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武功非同泛泛,霎那之间,和陈石星过了三招,谁也没有吃亏。云瑚起步稍迟,还没赶到。
尚宝山把陈石星逼退两步,叫声:“扯呼!”一按琵琶,叮叮两声,向正在赶来的云瑚发出两枚透骨钉。陈石星知道他这暗器的厉害,生怕云瑚抵挡不了,连忙回身,发出两枚钱镣,把他的透骨钉中途打落。
尚潘二人曾经领教过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壁的厉害,一见云瑚赶到,哪里还敢来恋战?趁这个机会,连忙拔脚飞奔。陈石星担心小柱子家中出了事,自是不敢去追。
云瑚说道:“听他们刚才所说,他们自是跑来这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但却好像是正当他们干这宗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对头。”
陈石星道:“他们碰上的人要是雷大侠派来的那就好了。”
云瑚说道:“恐怕这只是咱们的一厢清愿,那两个人未必就是好人。”陈石星翟然一省,说道。”不错,听他们的口气,那两个人是和他们干同样事情的,不用说当然也是坏事了。就不知他们干的是什么一桩坏事?”
到了小柱子门前,只见窗口隐隐透出亮光。此时已过了三更时分,陈石星不由得心头“卜通”一跳,暗自想道:“小柱子这个时候还没睡觉,只怕当真是出了事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小柱子在屋子里和他母亲谈话的声音。小柱子的父亲早死,他们乃是母子相依为命的。
“哎呀,你胸口瘀黑了一大块,只怕伤得不轻,三更半夜,又不能进城里去找个大夫,怎么办呢?”
“妈,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得多了,现在可并不觉得怎么痛啦。”
“我不相信,你给强盗踢得晕了过去,刚刚醒来还没多久,哪里就会这样快好的?嗯,那个人给了你这瓶药丸,不如姑且试一试吧。”
陈石垦听得小柱子受了伤,心急如焚、连忙敲门。
小柱子只道强盗再来,说道:“妈,你快躲起来,我和狗强盗拼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跃而起。
“小柱子,别怕,是我!”陈石星说道。
小柱子又惊又喜,可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当真是小石子吗?”陈石星道:“你仔细听听,你怎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和云姑娘都回来了。”
小柱子打开大门,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小石子,我对不起你!”身形一晃,险些跌倒。陈石星连忙抉他上床,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医好你的伤再说。”
但小柱子还是说了出来:“你们的那两匹马给强盗抢去了。”
此事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赶忙安慰他道:“马匹给强盗抢去,虽然可惜,无论如何,总不及人紧要。你别把这事挂在心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小柱子说道:“你说过的,那两匹马是你借来之物,它们是能够日行千里的宝马,我却把它们失去。”
陈石星微笑道:“一百匹千里马也比不上你对我的友谊,先别提它,你不相信,我可要生气啦。”
他们说话之时,小柱子的母亲已经把儿子的上衣脱下,说道:“小石子,你瞧瞧他这伤紧不紧要。”
只见小柱子的胸口一团瘀黑,看来甚是骇人。但陈石星也看得出来,他的伤本来还要严重的,此际已经是消灭几分了。那团瘀黑也本来是更大的,淡化了的地方还留下了痕迹。
陈石星闻得一股金创药的气味。陈石星问道:“你是曾经敷上药的吧?怎么又抹去了?”
小柱子道。”是那强盗给我敷的,我不相信强盗会有好心,刚刚将它抹去的。”
陈石星诧道:“这个强盗也真奇怪,为什么打伤了你又给你敷药?这可是上好的金创药呀!”
小柱子的母亲道:“那是两个强盗,并非同一个人。”
云瑚忽道。”那个给你敷药的强盗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瓶药丸,让我瞧瞧!”
小柱子的母亲连忙把那瓶药丸递给云瑚,说道:“姑娘你快瞧瞧,这药丸是不是也是真的?”
云瑚一瞧之下,惊诧之极,说道:“这是我家传秘方制的回阳丹,专治内伤,他爹爹说,我家的回阳丹和少林寺的小还丹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有这条秘方,但我自己可还没有亲手制过。”
陈石星也不禁大为惊诧了,说道:“真的?”
云瑚说道:“你瞧,我这里还有现成的回阳丹。”拿出来给陈石星一看,果然完全一样,那股药丸的气味,也是并无差别。
云瑚说道:“刘大哥,像你这样的伤,服一颗回阳丹就足够医好你了。那个强盗给了你三颗,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强盗。”
小柱子说道:“强盗也有好?这可真是新鲜事儿。我可不敢相信。”
陈石星道:“他给你敷的金创药既是真的,这药丸料也不假。”
云瑚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强盗的药丸,我把我的回阳丹换给你吃。”
小柱子吞下一颗回阳丹,没多久便觉得丹田暖烘烘的!精神登时好了许多。
当小柱子服药的时候,陈石星向云瑚问道:“你爹爹的回阳丹是广赠亲友的吗?”
云瑚想了好一会子,说道:“我猜不出。爹爹虽然不会广赠亲友,但侠义中人若有所需,他是不会吝惜的。不过,他的侠义道朋友,我知道的只有单伯伯和金刀寨主。”
陈石星道:“以你爹爹的本领,那决不能从他手中把回阳丹盗去。奇怪,难道这强盗也是侠义中人?”
小柱子精神已经好转,忍不住大声嚷道:“什么侠义道?我告诉你,就是这个送药的强盗,把你的坐骑抢了去的。唉,可惜你来迟一个时辰,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可以碰上那班强盔了。”
陈石星道:“那班强盗?听你口气,似乎来的不止一个两个?”
小柱子道:“一共有四个之多,不过并非同时来的。先来两个,后来又来两个。”
陈石星道:“先来的两个是不是如此这般容貌?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琵琶。”当下把尚宝山和潘力宏的身材样儿描绘出来。
小柱子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陈石星笑道:“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是刚才碰上的。”当下把刚才打跑那两个魔头的事情告诉小柱子,小柱子听了又惊又喜,说道:“可惜你没有夺回坐骑,但也已经给我出了口气了。”
陈石星道:“我们的坐骑是后来的两个强盗抢去的吧?”小柱子道:“正是。”
陈石星道:“那两个强盗又是什么模样?”
小柱子道:“我没有看得清楚。”云瑚笑道:“你还是让他从头说起吧。这样会讲得清楚一些。”
小柱子道:“那强盗本来是要杀我的。就在此时,忽然有两条黑影旋风也似的跑过来,那手里拿着琵琶的强盗叫道:“别理会这个小子了,咱们已经得手,赶快走吧。”我看见他们跨上坐骑,但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给踢中胸口,痛得很厉害,晕过去了。”
小柱子的母亲接下去说道:“我躲在大门后面张望,看见小柱子给强盗踢倒,吓得发抖展想出去,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只听得外面兵乒乓乓的打起来。先来的那两个强盗打不过后来那两个强盗,跑了。”云瑚说道:“你看见后来的那两个人的面貌吗?”
小柱子的母亲说道:“我已吓得慌了,在门缝里张望,哪里看得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像年纪不大,像是个书生模样,他打跑了那两个强盗之后,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外面说道:“老妈妈,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不过这两匹马我们是要取去的。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留给你们,待会儿你出来拿吧。我先救你的儿子。”
小柱子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晕迷了多久,忽然觉得遍体清凉,这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云瑚说道:“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小柱子道:“他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用担忧,我已经给你敷上了药,还有药丸留给你,保你服了药后比受伤之前还更强壮。’这强盗临走之时,居然还猫哭老鼠假慈悲的对我说:‘今晚连累了你,我很是不安。请你原谅,你好好养伤吧。’这才骑上了马跟他的同伴一起走。”
陈石星思疑不定,说道:“这人并没骗你,他给你敷上的是最好的金创药。”小柱子的母亲说道:“我开门出来,果然看见门口有一包银子,小柱子说要扔回给他,可是他们已经走了。”
小柱子道:“我就是不敢相信强盗有这样好心,所以才把他给我敷上的药抹掉的。想不到他真的是救我一命。但他为什么要抢了你的坐骑呢?”
陈石星道:“我也猜不透其中缘故。不过强盗也是有根多种的,你碰上这个书生,即使真是强盗,也该算是个好心肠的强盗了。”
云瑚道:“对,他既然是个好心肠的强盗,因为连累小柱子受伤而抱不安,那么他似乎是应该说明他因何偷了咱们的坐骑。小柱子,你再仔细想想,可遗忘了他说的什么话没有?”
小柱子侧乎有点忸怩:“那个强盗临走之时是还对我说了几句话,可是,我、我怕你上强盗的当,不敢告诉你。”
陈石星笑道。”我不会随便上人家的当的,你告诉我吧!”
小柱子道:“他说,你的朋友可能明天回来,你告诉他,要是他想知道我为什么偷了他的坐骑,可以叫他明天晚上三更时分,到七星岩上边那个石台与我相会。”
陈石星大喜道:“这就好了,明天晚上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啦。”
小柱子道:“可是他说明晚三更,只许你一个人去。倘若多一个人和你去的话,他就不会见你。”
第二天,陈石星带小柱子母子来到殷家。殷宇已经在早一天见过了葛南威,也已知道了师父要他收留一个新师弟的事了,当下将小柱子安顿在他家中。
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陈石星在殷家吃过中饭,便即告辞。
那人约他三更时分相会,他提前在二更时分,就来到了七星石。
约会的那个石台,在七星岩后岩的上方,七星岩的岩洞之中,有个出口,可以直通那个石台的。不过这个秘密,即使是本地人恐怕也不知道,陈石星小时候时常在七星岩里游玩,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这个通道,是他和小柱子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虽然他相信那个人不会害他,但正如小柱子警告过他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以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决定了先行隐蔽自己的行藏,窥探对方动静。
二更才过,他以为那个人尚未来的。不料当他从那个洞口钻出来的时候,已经隐隐看见那个石台上有两个人影了。
那两个人正在谈话。
陈石星躲在石丛中,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少爷,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声音似曾相识,陈石星方自一愕,那个“少爷”已在叹了口气,接着说:“陈石星是个好人,我和他虽是一面之交,心底里已经把他当作好朋友了。”
这人的声音更熟悉了,陈石星大吃一惊,“怎么是他?”凝神望去,一点不错,站在平台上面向着他这个方向的人,可不正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
在他旁边侍立的是个小书僮,陈石星在大理的时候,也曾经见过的。
小书僮似乎很不服气,声音提高了些:“少爷,请你恕我说话不知轻重,就算是好朋友,你也不应该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让给他啊!”
小王爷段剑平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陈石星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在云姑娘的心目之中,他是应该比我更亲的。”
“我不相信。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少爷你和云小姐又是自小就在一起玩的青梅竹马之交,比兄妹还要亲的。怎会比不上姓陈那个小子。”
“我不许你说话对陈相公元礼。你不知道,就莫胡说。”
“我不知道,那就请你告诉你啊!”
“这件事情我也是最近方知道的。不错,咱们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但陈石星却是他们云家的恩人。”
“就算是恩人吧,少爷,你替云姑娘给他报恩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让云姑娘嫁给他呢,难道你不喜欢云姑娘么?少爷,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这许多年来等待的就是云姑娘。”
段剑平叹口气道。”云姑娘喜欢的却是陈石星。”
小书僮道:“你怎么知道?你到了这里,又未曾见过云姑娘。”
段剑平道。”我见过的,前天我在冠山就曾见到他们,我知道她是喜欢他的。”
“是云姑娘亲口告诉你的么?”
“何须他告诉我,我自己瞧得出来。”
小书僮笑道:“那么,这就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少爷,其实今晚你是应该把云姑娘也约来的,三人见面,不是胜于猜谜吗?少爷,要是你不敢问云姑娘,让我来替你问。”
段剑平道:“多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苦心!”
小书僮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你要对朋友好,我知道你要成全他们。我也知道你想见云姑娘又怕见云姑娘。”
陈石星听到这里,不觉呆了,心里想道:“原来隐藏在冠山上的那个人果然是他,他来桂林,当然是想见云瑚,但为了成全我的缘故,却宁愿不见她了。唉,我该怎么样呢?”正是:
柔肠百结空垂泪,相见时难别亦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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