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胜男正眼也不瞧他,却对唐晓澜冷冷说道:“唐大掌门,这是你的地头,现在有人搅局,你怎么说?咱们要不要再来比过?”
唐晓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说道:“厉姑娘,我承认你的武功远胜于我,还比什么?”声音甚是苍凉,在场各路英雄,人人替他难过。
厉胜男忽地仰天大笑,说道:“唐大掌门,你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了我的乔祖师,你知道么?我是三百年前乔北溟的隔世传人!乔祖师呀,我已遵照你的遗言,将张丹枫霍天都的传人打败,你心愿已还,地下亦当瞑目了!”众人这才知道,厉胜男此战原来是为师门争荣,是为乔北溟一雪三百年前败给张丹枫的耻辱!
金世遗走到了她的跟前,轻声说道:“胜男,你现在亦已心愿得偿,成为你久已渴望的武林第一高手了,你还要什么?我望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厉胜男冷笑一声,淡淡说道:“金世遗,我也要问你:你要什么?”
金世遗道:“谷之华并未得罪过你,你何苦将她弄成半死不活?”
厉胜男板起面孔道:“这么说,你是来向我要解药的是不是?”
厉胜男是明知故问,金世遗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道:“为了这个解药,我已经找你两年了。”
厉胜男道:“你要解药么?行呀,有例在先,你与我也比三场就是!”
金世遗愠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不看在今日的金世遗的面上,也当看在往日的金世遗的面上,你难道自以为武功盖世,便完全不念往日的情分了么?”
金世遗不说犹好,这一说更如火上加油,但见厉胜男双眼一翻,眼中真似要喷出火来,她瞪了金世遗一会,却忽地纵然狂笑道:“金世遗呀金世遗,原来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你还有脸皮跟我讲往日的情分?哼,哼,好在我今日的武功已远胜于你,要不然,只怕你一上来便要打我骂我,还会低声下气向我哀求么?”
金世遗气得双眼翻白,叫道:“你、你、你、你……”一口气说了几个“你”字,没法说得下去。
厉胜男冷笑道:“我怎么?你早说过与我恩断义绝,却还要我念什么情分?”其实这“恩断义绝”四字,是厉胜男自己说的,金世遗可从没来说过。但是金世遗现在气怒交并,厉胜男一口反咬他,他也没有心情反驳了。
厉胜男又道:“不错,你提起了往日,那时候你的确对我很好,我也在思念昔日的时光,可惜时光不会倒流,现在的金世遗已经不是过去的金世遗了。”她这几句话用天遁传音之术说给金世遗听,旁人只见她嘴唇开合,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
金世遗听她说得甚是辛酸,忍不住也觉有些伤感,当下也用天遁传音之术低声说道:“过去了的已经过去,算我对不起你,咱们两人走不到一路,这是已成定局的了!但求你赐我解药,我一生一世都会感谢你的恩德!
厉胜男比了三场之后,本来就已面无血色,这时更是惨白如纸,忽地双眼一睁,狠狠说道:“原来你对这几颗解药,竟是看得如此重要么?”金世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激起了她的妒意,可是他心里的说话,从来不会向厉胜男隐瞒,而且即算他不说,厉胜男也会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厉胜男这样责问,金世遗只有默然无语。厉胜男咬牙说道:“好呀,金世遗,你好!我恨不得杀了你!哼,哼,要是我不念在你往日的情分,刚才那一箭,凭着你的功力,你以为你接得了吗?”金世遗熟悉厉胜男的脾气,知道事有转机,急忙说道:“多谢你手下留情。你若当真这样恨我,我取了解药之后,任凭你将我如何处置,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情愿。”
厉胜男冷笑道:“说来说去,万语千言,总是不离解药。嘿,嘿,也难怪你这样着急。我这五毒散的毒性日益加深,现在她还只是半死不活,再过一些时日,剧毒侵入她的脏腑骨髓,你就是把所有的天山雪莲都摘了给她,也无济于事。你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终须全身溃烂而亡!嘿,嘿,我为何要取你的性命?让你瞧着她那样死去,不更好么?”
金世遗知道她是在宣泄她自己心中的怨气,但听她说得这样狠毒,也禁不住肌肤起粟,只怕她积怨难消,当真说到做到。
金世遗惨笑道:“若真是那样,这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我了。让你一个人痛快去!嗯,胜男,就算我对不起你,那也只是我的事情,你为何要害及无辜?”
厉胜男道:“好呀,你既自知对不起我,就这样空口来向我求取解药么?”
金世遗怔了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厉胜男道:“你认不认错?”金世遗道:“当日我在嵩山上,因为一时暴躁,对你无礼,这件事我向你认错。”心中却在想道:“至于我欢喜谷之华,这是根本谈不上什么错不错的。”
厉胜男面色稍见缓和,“哼”了一声道:“你今天不再倔强了吧?好,你若是有心向我认错,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你自己应该知道该做些什么!”金世遗茫然重复她的话道:“什么?”厉胜男冷笑道:“你这样快就忘记了吗?”
金世遗蓦然想起,那次打了她一记耳光后,她一怒之下,与自己绝交,曾有言道:“终有一天,我要你跪着求我!”想起此话,金世遗登时心头大震,定了眼晴,四目交投,只觉厉胜男的目光冷酷之极,面上木然毫无表情。
金世遗生成傲骨,从来不肯下气求人,当年他有生命之忧,尚不肯向唐晓澜求取雪莲,可见一斑。但现在是谷之华有了性命之忧,不由得他不向厉胜男屈服!
旁人见他们两个嘴唇开合,说话无声,神情瞬息百变,一会儿似是在争吵什么,一会儿又似是蜜意轻怜,互诉衷曲。众人看得十分纳罕,都在窃窃私议。冯琳低声对她姐姐说道:“金世遗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幸亏沁儿没有嫁他。”江南也在低声对他妻子说道:“瞧这模样,倒像是小两口子拌嘴,唉,我只担心金大侠给这妖女迷了!”
金世遗却在心里想道:“我打了她的耳光,这本来是我的不是,两年来我已一直为此后悔。何况现在是为了之华妹妹?”
就在众人窃窃私议之中,忽听得金世遗大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好,我现在向你跪下了,求你高抬贵手,赐予解药!”
他是遵照厉胜男的心意,当着天下英雄面前,向厉胜男磕头认错!这几句话并非用“天遁传音”,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南大叫一声,掩住了面孔,李沁梅低下了头,不敢观望,心中叹道:“可怜的世遗哥哥!”
在场的各路英雄,都感到气愤难忍,但都是无可奈何!顿时间,人人都似受了催眠,个个低下了头,不忍见金世遗受辱。
金世遗虎目含泪,身躯一矮。双膝弯下,厉胜男不待他跪倒地上,忽地衣袖一卷,登时将金世遗扶了起来,笑道:“你的大礼我心领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愿你受天下英雄耻笑。”衣袖一松,金世遗站直了身子,只见厉胜男也正在裣衽向他还了一礼。金世遗顾不得羞惭,连忙问道:“现在你可以将解药给我了吧?”
厉胜男冷冷说道:“你向我赔了大礼,咱们之间的梁子已解,我不会向你再报当年那一掌之辱。但亦不过仅仅如此而已,却与解药何关?”这几句话淡淡道来,登时把金世遗吓得呆了!
厉胜男“噗嗤”一笑,忽地转过一副口吻,柔声说道:“瞧你急成这个样子!当真是把这几颗解药看得比命根子更重要么?本来我可以给你,只是却有一样为难!”
金世遗怔了一怔,连忙问道:“有何为难之事?”厉胜男道:“你忘了我们厉家的规矩么?”顿了一顿,重新用“天遁传音”之术说道:“当年你与我到了火山岛,我大伯父为什么要杀你,你还记得么?我们厉家决不容许外人得知我家的秘密,更决不容许外人分享我家的东西。为此,他当时几乎就要把你杀了,至于后来何以饶你,这原故你自己应该明白。”
这番话话中有话,金世遗当然明白。要知以厉家和乔家的关系,凡是属于乔北溟的武功典籍,厉家是早已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了。那本百毒真经,最初虽然是属于七阴教主的,但后来给乔北溟抢去,传之厉家,所以厉家当然更有理由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传秘典。现在自己虽然是仅仅向她求取解药,但这已涉及了百毒真经的不传之秘,按照厉家的家规,就不能拿给外人,除非是他家里的人,亲自拿解药去救。
金世遗做梦也不会想到厉胜男竟会搬出这一条古老的家规!当年厉胜男的伯父不杀他,那是因为厉胜男认他做丈夫;现在厉胜男搬出这条家规,那只能有一个用意,——那就是要金世遗认她做妻子,她才肯交出解药!
这刹那间金世遗呆若木鸡,心中乱成一片!厉胜男双眼朝天,似是自言自语地冷冷说道:“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在场诸人之中,李沁梅是最关心金世遗的人,她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从金世遗的神情中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对,正自忧疑,忽见金世遗离开了厉胜男,竟是缓缓地向自己这方走来。
冯琳吃一惊,冯瑛低声说道:“妹妹,你别担心,他决不会做无礼之事。让他们谈谈,倒可以让沁梅了却一重心事。”
李沁梅眼中满是泪水,又是欢喜,又是有点心伤。金世遗走到她面前,说道:“妹妹,你大喜啊!恕我来得迟了。”李沁梅呆了半晌,说道:“你回来了就很好,你什么话也不用说,我一点也不怪你。”金世遗道:“你今天大喜,我没有什么宝贵的礼物给你。几年来我在海外捡来了一些小玩意儿,聊表心意。”说罢,拿出了一个匣子。
李沁梅打开匣子,里面间成一格一格,分别放有贝壳、羽毛、小石子、种籽等等零星玩意。金世遗道:“这是翡翠鸟的羽毛,可惜不能捉一只给你玩;这是海鸥的翎,比大雪山的鹤翎还美,还有我在蛇岛所拾的贝壳,各种各样的色彩都有;这些小石子是在火山口拾的,你摸一摸看,是不是觉得好像还有点烫手呢?这些都是海外奇花的种籽,我也不知道名字,你试在温泉附近来种,看能不能开花结果?”
李沁梅和金世遗最初相识的时候,还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最喜欢新奇别致的小玩意儿,当年他们走过大雪山,李沁梅便常常要金世遗帮她捉鸟儿、摘野花、捡石子。
李沁梅泪盈于睫,心道:“原来他在海外也未曾有一天忘记我!唉,我在他的眼中,一直是他的小妹妹!”李沁梅捧着这个匣子,双手微微颤抖,有几分伤感,但更多的是感激之情。钟展看在眼中,心上的愁云尽去,想道:“我早已看出,他们本来不过是兄妹的情谊。只是沁妹以前年纪太小,是什么样的感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沁梅的眼角滴下来,半晌说道:“这份贺礼,比什么都宝贵,世遗哥哥,多谢你啦!但愿过不了多少时候,我们也可以喝到你的喜酒!”
金世遗苦笑道:“你今天便可以喝到我的喜酒!我正是来和你商量——”李沁梅这一惊非同小可,禁不住叫道:“什么?你,你,你——你今天便要请吃喜酒?”顿然间她明白了,金世遗今天要娶的是厉胜男而不是谷之华!
金世遗极力抑制激动的心情,低声说道:“不错,我今天便要请你吃喜酒。只是这事是刚刚决定,我一时准备不来,所以要和你商量,借你的地方,借你的东西,借你的酒菜,给我行婚礼,宴宾客!
李沁梅呆了一会,道:“这是终身大事,你想清楚了么?”金世遗凄然说道:“想清楚了,你还不知道吗?除了这条路,我已经是没有其他的路好走了!”
李沁梅当然明白,这完全是为了谷之华的原故。她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金世遗与厉胜男结婚,但是,她也像金世遗一样,更不愿眼睁睁地看谷之华死去。
李沁梅嘴角噙着泪珠,强笑说道:“这么说,世遗哥哥,我也要恭喜你啦。想不到咱们竟在同一日成婚,你举行婚礼所需要的东西样样都是现成的,新房也立刻可以再布置一间,你尽管借用。”
金世遗和李沁梅的谈话,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丛中有人哭出声来,那是江南。邹绛霞附着他的耳朵说道:“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哭什么?”江南抽噎说道:“我只是替谷女侠伤心。”泪珠如雨,一时之间,哪能止得?邹绛霞慌了手脚,急忙将他遮住。厉胜男神色漠然,对这一切恍如不闻不见。
金世遗走到唐晓澜面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道:“我无父无母,又无亲人长辈,唐大侠,你愿意替我做主婚人么?”
唐晓澜怔了一怔,凝思片刻,说道:“令师在世上的朋友,只怕也只有愚夫妇等有限几人了。我一向把你当作子侄看待,你今日得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结婚,我很替你高兴,主婚之事,义不容辞!”
唐晓澜肯替他们主婚,很出一些人意外。他们哪里知道,唐晓澜乃是另有苦心,要知厉胜男现在的武功,已是无人能够制服,他深知金世遗心地善良,但愿厉胜男与他成婚之后,能够改邪归正,免至为害武林。
厉胜男走了过来,裣衽施礼,说道:“多谢唐大掌门不念旧恶,赐惠成全。”跟着又对金世遗道:“你好糊涂,怎么还不邀请宾客?”金世遗就似给她牵着线的傀儡似的,木然毫无表情,转过身来,面对各路英雄,作了一个罗圈揖,说道:“今日我与厉姑娘成婚,请各位赏面,喝一杯酒。”说了之后,周围静寂如死,竟是没一个人出声回答。
唐晓澜道:“今日我家是双喜临门,两对新人,一对是我的徒弟和甥女;一对是我的金贤侄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哈,哈,这当真是百世难逢的武林佳话,请各位同至寒舍,贺喜新人。”
众人一来见唐晓澜出面,二来这席喜酒,也是李沁梅和钟展的喜酒,于礼于情,断无来作贺客,却不喝喜酒就走之礼;三来,他们也都怀有好奇之心,虽然个个都憎恨厉胜男,却也想看看这个女魔头的婚礼。
当下各人都跟随唐晓澜,重回礼堂。但气象已是大大不同,在贺钟李成婚之时,那是喜气盈门,人人笑容满面;现在却是个个没精打采,尤其邙山派的弟子,更是又愤恨,又悲伤。江南走到礼堂的门口,忽地大哭道:“她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愿看着她与金大侠拜堂!”邹绛霞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忙忙将他拉下,埋怨道:“你不去就不去,大叫大嚷做什么?”好在厉胜男似乎毫不注意,她与金世遗手牵着手,走进礼堂,未曾回头一望。
礼堂上那对红烛尚未烧残,唐晓澜叫人补插一对红烛,厉胜男的侍女上来说道:“请小姐更衣。”她的新房刚在布置,李沁梅虽然极不愿意,也只得带她到自己的房中去换衣服。
钟展道:“金兄,你可要换过一身新衣服么?”金世遗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用。”
过了一会,只见那几个侍女手持轻纱宫灯,在前引路,厉胜男披着一袭白丝轻罗,长裙曳地,娉娉袅袅,踏着凌波微步,宛如仙女下凡。李沁梅道:“我现在才知道厉姐姐不但武艺高强,一手女红,也是无人能及。你瞧,她自己做的这套衣裙多美!”原来厉胜男早料到有此刻之事,她连结婚的礼服也准备好了。李沁梅表面赞美她的说话,实在是讽刺她的。
金世遗那套衣裳,因为曾经在地上打过滚来,沾满了泥土,这对新人,并肩而立,相形之下,实在是滑稽之极,但在场观礼的人,人人都为金世遗难过,哪里还有心情取笑。
李沁梅冷眼旁观,只见厉胜男的神情甚为奇异,面上虽有得色,目光却是一片茫然,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金世遗的神情更为古怪,却似给人缚上刑场似的,人人都看得出他在极力避开厉胜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