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园极为广阔,正面瞧去,望不见高墙的转角尽头。
墙外一道清流潺潺流淌,岸边是新柳初发,淡淡绿意。溪流上木板吊桥已经放下,赵禹举步从桥上行过,便走到了洞开的庄园大门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影壁,绘着前朝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高峰耸立,怪石嶙峋,望去栩栩如生,令人心生沉凝之感。赵禹在影壁前驻足良久,才转过身,绕过去,继续往内里走去。
穿过前庭跨院,是一条长长的回廊,雕梁画柱,簇新美观。似是为了稳定心绪,赵禹行走的极慢。这庄园布置精巧不乏大气,有盘兀古树,假山盆栽点缀其间。若能心平气和去观赏玩味,可咂摸出无穷意趣。在这见惯苍茫的西北苦寒之地能瞧见如此幽静雅趣的地方,殊为难得。
庄园中静得很,没有人影攒动,似乎只有赵禹一人行走在其间。不知不觉间,他也忍不住敛息凝神,不忍破坏这一份安静。如闲庭信步一般,他的神态尚算安宁,只是嘴角苦涩意味却越来越深。因为这庄园布置,与他记忆中大都汝阳王府一般无二。行走在其间,每多看得一眼,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便鲜活一分,过往那些刻意不去理会的画面,此时尽数争先恐后涌出来,在脑海中铺开,在眼前摇摆,挥之不去。
虽然无人引路,但似乎是本能,他轻轻跨过一面拱门,便走进一所百花怒放,争芳斗艳的花园中。曲折平坦的青石路面,热气扑面,花香撩人,繁花点缀,与外间残冬初春破败景象迥然不同,便如遗世而孤立的另一方天地。
路径尽头,是一座小亭,亭中白缎铺地,一方素案,赵敏端坐其后,裘衣内一袭红衫,美得灼痛人的眼眸。看遍繁花,人比花娇。
赵禹卓立于亭外,视线便如穿过过往数年世事纷扰,落到终点时,深刻于心底的那道狡黠倩影终于突破桎梏,与亭中佳人融为一体,彼此不分。
赵敏似乎对赵禹的到来全然不觉,专注的望着面前素案,神态安详。案上摆了一柄匕首,银光闪烁,寒气摄人。
两人隔着一柄匕首,彼此无言。
良久之后,赵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敏敏,多年不见,你好么?”
赵敏专注的望着那柄匕首,对赵禹的问话恍若未闻,她似乎呓语一般说道:“玲珑骰子安红豆,你们汉人的诗词,真的是很好……”
她抬起眼帘,双眼灼灼望向赵禹,问道:“这些年,你想过我么?”
赵禹垂手而立,嘴中满是苦涩,半晌后才轻轻点点头。
赵敏笑了笑,又说道:“你抬起头瞧瞧我啊,瞧瞧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与以前不同了?错过这几年,有没有觉得遗憾?”
赵禹抬起头,望向那张绝美面庞,情不自禁点点头,而后却又忽然摇头,叹息道:“敏敏,我……”
“你什么?魔君赵无伤,你凭什么来想我?你凭什么觉得遗憾?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真算是对得住我!”赵敏脸色一沉,声色俱厉道。她霍然站起身,手臂虚引道:“魔教的教主,反贼的大头目,镇淮大总管。呵,这样的大人物能来舍下做客,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赵禹瞧着她忽然变作陌生模样,心绪也蓦地从过往记忆中摆脱出来,心知从自己踏足这庄园开始,已经落入赵敏的算计中,这庄园、这气氛,无一不是在瓦解自己的心防。他突然笑一声,举步走入亭中,坐在素案另一面,环顾一周,然后笑道:“若这里也算是寒舍、蓬荜,那天下多少流离失所的人,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曰子?”
他伸出手指在地面敲了敲,说道:“这火道地龙每天要燃多少薪柴?繁花似锦的园子,我只瞧见扒开土层后那些饥寒交迫,生生冻死的累累白骨!”
赵敏也在赵禹对面坐下来,先是笑了笑,而后皱眉道:“以前的赵禹,虽然想起来也觉得讨厌,但却没有现在这般假仁假义的虚伪。赵教主,你怜惜天下饥寒交迫的人,不过这些年砍得人要比砍得柴多得多吧?”
赵禹先是无言以对,而后蓦地一笑,说道:“你总会这样胡搅蛮缠,歪曲我的意思。不过,这满目疮痍的世道,却不是几句狡辩就能**的。那些抢占大义的话,我自己说出口惯了,自己也觉得生厌。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是不能放弃了。”
赵敏却板起脸来,正色道:“我是皇上亲封的绍敏郡主,和你这反贼头目已经没有什么私交可叙。赵教主,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样子都能安然返回中原!不过,现在的形势向来你也已经明白。天下这些路反贼,或被灭或受降,你那滁州讨虏军,已是明曰黄花,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你是个聪明人,该会明白我的意思,不若趁着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归顺我大元天子。你祖父赵孟頫本就是我大元皇帝亲封的一品魏国公,你若归顺,可承袭这个祖爵,受封太尉,统率一地军民。这待遇,可是比张士诚之流优厚得多。”
赵禹苦笑一声,涩声道:“我们之间,真的只有这些事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