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把脉良久,这才看了曹县令一眼,“这位,那个,道……”
他说的含混,曹县令脑门子汗珠子刷刷的流淌,使个眼色道:“白神医,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快给这位先生治好病的。”
白神医见到曹县令的紧张,已经明白了病人的来头,摇头道:“这位病人多年负伤太多,已成沉疴,今日又被寒气侵体,脉浮而数,可发汗,宜用麻黄汤解其表症。几服药下来,当无大碍的。”
曹县令大喜,慌忙道:“那还请神医开方,我马上让人抓取熬药。”
萧布衣却是听出点门道,沉声问:“神医只说解其表症,难道还有别的问题?”
白神医听到萧布衣问话,又望了曹县令一眼。曹县令这才有机会介绍,“这位是京都来的萧大人,他问的你要尽心回答。”
白神医点头道:“萧大人说的不错,方才我说了,这位病人多年负伤太多,沉疴已成,如今有寒是病,头晕脑热,不知调理的话,只怕有寒成痛,疾病缠身。若是以后不知惜身,再妄自动武的话,只怕活不过几年了。”
贝培只是望着屋顶,不发一言。
“大胆。”曹县令怒道:“白神医,你怎么敢对大人如此说话?”曹县令现在有些后悔请这位神医来,只记得他医术高明,倒忘记了他的心直口快,心道偶感风寒还不是药到病除,哪里想到搞出了个这么大的毛病。
萧布衣摆手道:“曹县令。医者父母心,他不过说出了实情,有什么敢不敢地。”
曹县令擦把汗道:“萧大人谦和如斯,下官佩服。”
萧布衣听白神医说了几句话就知道,这位白神医看病还是有点门道。白神医一口一个这位病人,说明把脉的时候,多半已经知道了贝培是女儿之身,不方便泄露。只好以病人代替。他替贝培把脉。知道贝培是多年杀手累积的毛病。这也很不简单,“还是劳烦神医开方先治表症,再麻烦神医开点调理的方子,我以后多多的劝劝他,莫要动武才好。”
白神医点点头道:“萧大人明白事理就好。”
他挥笔写了两个方子递给了萧布衣,吩咐用药的法子,临走的时候背起药箱。缓缓摇头,叹息了一口气,萧布衣心中有些不详,却是没有多问。曹县令早早的接过方子,命令下人抓药,“萧大人,这病是急不得。下官早就准备晚宴,只想为萧大人。孙大人等接风。”
萧布衣犹豫下。贝培却道:“萧兄,我死不了,你不用担心。”
萧布衣见到她单薄地嘴唇紧抿。表情孤单,心中有了怜惜,“既然如此,还请曹县令派人照料下贝兄才好。”
“那是自然。”曹县令见到这位大人没有架子,心中大生好感。萧大人到了雍丘,居然被盗匪打劫,虽然说没有什么损伤,毕竟他这个县令也有责任,溜须拍马半晌,也就是为了大人一高兴,既往不咎地。
萧布衣虽答应了赴宴,可面对龙肉恐怕也是吃不下地,只是见到曹县令忙前忙后推脱不得。他这人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不和他作对,多半也是会给个面子。
曹县令请萧布衣和孙少方坐了上手贵宾的位置,自己在下手招待,又让县丞,功曹,主薄一帮人等作陪,席上还找了乐坊歌伎吹拉弹唱,姿色虽然中等,却也是有模有样,很费功夫。
萧布衣动了几筷子,就是问道:“曹县令,不知道这里的劫匪多是哪里人士居多?”
曹县令几人面面相觑,县丞姓马,拱手答道:“回大人,按照孙大人的描述,我们怀疑这很可能是瓦岗的贼匪。”
“又是瓦岗,瓦岗。”孙少方叹口气道:“这瓦岗作乱几年,难道所有的人都拿他们无可奈何吗?”
孙少方多少有些责备的意思,马县丞陪着笑脸道:“孙大人,雍丘虽在要道,却是个小地方,大人从京都来地,也应该知道这领兵的都是诸郡的刺史太守和都尉,我们不过是芝麻小官,就算想要剿匪也是有心无力。曹大人最多也是把保长、正和族正联合起来抗拒群匪的骚扰,想要剿灭他们,那是勉为其难。当初就算张将军统领河南道,打的翟让东躲西藏的容易,但是想要围杀他们,那还是做不到。张将军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当然是难于登天的。”
“瓦岗,瓦岗?”萧布衣喃喃自语,心想这是自己不走运碰到盗匪地缘故,还是宇文述死老头买通贼人出手行刺自己,却又推到瓦岗地身上呢?
只是这官不好做,牵连太多,萧布衣喝了几口闷酒,惦记着贝培,早早的散席。
曹县令见到萧大人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倒是放下了心事。
萧布衣回转贝培休息地地方,先闻到浓浓的药味,轻轻敲了下房门,不闻有动静,霍然推开房门冲了进去,发现贝培斜倚在床榻上望着自己。
萧布衣有些尴尬,“贝兄,抱歉,我进来的有些莽撞。”
贝培摇摇头,“我知道来看我的只会是你,所以没有关上房门。我这辈子,没有被谁如此关心过的。”
萧布衣听她口气有些寂寞,半晌才道:“那些下人呢?”
“出去了。”贝培道:“我让他们走的,我不习惯他们在我身边。”
“贝兄喝药后好了点没有?”萧布衣又问。
贝培望了药碗一眼道:“多谢你为我请了神医,喝了这药,我心情好了很多。”
萧布衣有些哭笑不得,“心情?”
贝培微笑道:“我听神医说我只有几年可活。心情难免郁闷。要是以往的话,说不定不等他出门,我就想办法杀了他,谁让他胡言乱语。”
布衣皱着眉头,贝培脸色没有变冷,只是淡淡说,“人,随心所欲。任性任为。萧兄难道还不知道?”
萧布衣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你对人真诚。为了朋友不惜丢了自己性命地。你如此对我,我却不过是为你找了个医生而已。”
贝培拥紧了被子,半晌无言,萧布衣也是默然,房间内只剩红烛高燃,流泪凝视世间人情冷暖。
“我没有杀了那个神医,只是因为那是萧兄为我找来的。”贝培望着红烛。轻声道:“我对萧兄说过,我是个孤儿。记得我曾经问过萧兄你快乐吗?我总羡慕萧兄的心态,只把应该记得的记在心上,却把一些事情轻风般的遗忘,你这种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我觉得你很快乐,可是我却做不到你那样。我活到这么大。以前一直都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的。”
萧布衣见到她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气喘,关心道:“贝兄还是多休息的好。”
“你不想听我说了吗?”贝培问道。
萧布衣微笑道:“你若是想说。我就是听个几天几夜都很乐意,可你现在需要地是休息。”
“那就说一会儿好不好?”贝培眼神中露出恳求。
萧布衣无奈地摇头,“那就一会儿,你累了就要说。”
贝培笑了起来,虽然还是两撇小胡子,可烛光下望过去,倒有些天真。
“我在遇到你之前,一直其实都是为生存活着,”贝培低声道:“就算遇到裴小姐之后,亦是如此。我做刺客,做护卫,只是为了别人地安危,可是自己的安危只有自己考虑。因为没有人为我着想,所以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从来只是考虑自己,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世上好人坏人分辨有多种,可对我来说,分辨的方法很简单,对我好的就是好人,对我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说的平淡,萧布衣却觉得心酸,贝培看起来高高在上,孤傲不羁,却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而已。
“可我直到认识你之后,才发现好人还有另外一种,比如说是萧兄,萧兄和我相识地时候,从未对我好过,可我知道你是好人。”贝培缓缓转过头来,凝眸望着萧布衣道:“萧兄,我一直说你婆婆妈妈,做不了什么大事,这世上做大事的人多了,可我偏偏最喜欢和做不了大事的你在一起。”
她深情倾述,萧布衣黯然倾听。红烛落泪,夜静无声。
“萧兄只说是为我找过个医生,想必很多事情又是忘记了,你不喜欢记太多的事情,却不知道我不但记住别人对我的坏,还会记住别人对我的好。”贝培柔声道:“只是因为对我好的人实在太少,我记住了就很难忘记。”
“是吗,”萧布衣微笑道:“那和你这种人相识相知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我只记得,你在我遇袭地时候奋不顾身地救我,甚至忘记了悬崖之险;我只记得,你在滚落悬崖之时,全力护住了我,自己却被撞的遍体鳞伤;我只记得,面对强敌陆安右和历山飞,你本可以独自逃命,却是留下来和我并肩抗敌,不顾自身的安危,我更记得,你虽然千般怀疑,对我地诸多手段只是选择了相信。”贝培继续道:“我还记得,你不怕得罪裴小姐,忿然去找她前去理论,我现在又记得,我跳下冰冷河水的那一刻,还有另外一个人紧跟其后,你说只为我找到了个医生,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却怎么知道,我记得了这多?”
萧布衣默然望着贝培,从不知道她冷漠的外表之下还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贝培继续道:“因为我头一次觉得,在一个人的身边有着如此安全,在一个人的身边,近在咫尺,却还会让我牵肠挂肚,萧兄邀我同下江南,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她一口气说了这多,终于歇了下来,轻轻的咳嗽,萧布衣坐过来,帮她拍打后背。贝培嘴角一丝笑意,“所以我听到神医说我没有几年可活的时候,我虽然觉得他说地可能是真的,也很气愤,可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总算认识一个关心我的人,而我也……”说到这里的贝培,被剧烈的咳嗽阻碍。再也说不下去。
她用手帕紧紧的捂住嘴唇。松开的时候。紧紧的攥住手帕不让萧布衣见到,萧布衣也是装作没有见到,却不想提醒贝培嘴角还有一丝没有擦净地血迹。
病来如山倒,萧布衣虽然知道这句话,却没有想到向来铁人般地贝培也有如此地虚弱的时候。
“如果只有几年可活的话,萧兄,你会做什么?”贝培突然问道。
萧布衣正色的望着贝培道:“贝兄。白神医就算是神医,他也不是神仙,不能预言别人的生死。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多想,而是静养,你明白不明白?”
贝培笑笑,淡淡道:“有的时候,活一天就抵得上一辈子,我已经知足了。”
萧布衣愕然无语。贝培也是不说什么。二人默默相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外脚步声传来,房门响了几下,孙少方地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兄可在?”
萧布衣起身打开房门,孙少方见到萧布衣在,轻声问道:“贝兄现在怎么样?”萧布衣把他让了进来,皱眉道:“她现在感觉不是很好,不知道孙兄认识什么良医吗?”
孙少方有些苦笑,“兄弟我京城倒认识几个,贝兄严重吗,要不我让人护送你回京城求医?”
贝培摇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了,我还挺得住。”
孙少方有些歉然道:“其实都是我手下无用,这才让贝兄入水受寒,说起来贝兄
和我有很大的关系。”
贝培话都懒得再说,除了萧布衣,她现在不想和别人多话,只觉得被深深的倦意笼罩。她做杀手多年,当然比别人更明白生死,内心中隐约觉得,白神医说的可能是真的。一想到自己才脱离了杀手的生涯,只想着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就算萧布衣不喜欢自己,陪他傲啸天下也是好的,怎么想到天不从人意,难道真地只有几年可活?可自己从前总觉得活一日活一年没有什么区别,怎么会突然感觉到活几年好像舍不得?
萧布衣却想,贝培受伤成疾,虬髯客说过,常人武学要是不修内在,常常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贝培眼下不但是自损八百,而且更为表现的凸出,自己认识她这段时间的时候,就见到她受过两次很重地内伤,那这些年来不问可知,更是受伤频频,自己知道虬髯客认识孙思邈,那么说李靖也可能认识,却因为向来没有什么病,也忘记了询问孙思邈的下落,如果回转京城的话,可李靖又去了马邑,虬髯客傲啸天下,他说去了吉州寺,吉州寺远在江西,去了也不知道能否碰到他,找到他又不见得找到孙思邈,这可如何是好?
孙少方却是在想,这个贝培和萧布衣到底什么关系,自己怎么看不透彻,自己私下问了白神医,说贝培的病情并不乐观,自己来找萧布衣就是想和他说说这个消息。孙少方为人看起来和善,却是骨子里面的高傲,平时很少服人,当初遇到萧布衣之时,为婉儿小弟解决困难不过是想拉拢萧布衣,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举手之劳多结交个朋友总是没有坏事。只是和萧布衣认识的久了,无形中被他打动,又觉得此人颇有能力,化解麻烦不动声色,想必以后定是个厉害角色,是以才是竭力的拉近关系,以备不需。只是报忧总比报喜让人郁闷,自己到底需不需要告诉他贝培的病情?
三人都是各有所思,一时间沉默下来,只听到红烛燃着的响声,孙少方有些感慨,心道这蜡烛有燃尽的时候,人也如此,蜡炬成灰留下点光亮没有谁会记住,人呢,是否也是如此?
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三人都是同时惊醒,扭头望过去,有人拍打房门低声道:“孙大哥在吗?”
孙少方起身开门,见到是周定邦,微微皱眉。“什么事?”
周定邦瞥眼一看,惊喜道:“萧大人原来也在,那是最好不过。”
萧布衣听到他提及自己,向贝培点头示意,走到房门,“找我有事?”
孙少方不满道:“定邦,你越来越不懂得规矩,萧大人正忙。有事不能自己解决。一定要麻烦萧大人吗?”
周定邦满是羞愧道:“孙大哥……”
萧布衣笑道:“无妨。大家都是兄弟,要是能帮当然会帮,难道是最近手头紧了,我还带点钱……”
“出去再说,莫打扰贝兄休息。”孙少方拉着周定邦走出去,带上了房门。他和这些人一起久了,见到周定邦表情急促。绝非缺钱,眼角青肿一块,好像是被人打的,难道是惹了什么事?可他是禁卫,不惹别人已经是好事,又怎么会有人惹上他地?
孙少方出去随手带上房门,带周定邦到了院中的大槐树下,这才问道:“什么事?”
“孙大哥。我们给你丢人了。”周定邦惭愧的道。
孙少方皱眉道:“你他难道出去闹事了?我告诉过你们。这次出来是和萧大人一起,你给我丢人不要紧,你给萧大人丢人。我不会饶了你们。”
“先说说什么事情吧,过去了责怪没有用,只能想办法弥补的。”萧布衣问道。
周定邦有些喏喏,看了一眼孙少方,孙少方低声呵斥道:“萧大人叫你说,你就说好了,婆婆妈妈的好不干脆。”
“事情是这样的。”周定邦满脸通红道:“对于今天贝先生落水,兄弟们都觉得过意不去,更是对不起萧大人的器重,这才出去喝酒,顺便赌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