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烟柳长宁(2 / 2)

帝师传奇 柳折眉 27010 字 2019-09-13

心中一安,随即深沉。

道门无恙,而道门之外那数千乃至上万条性命……从此将是一生难尽的梦魇。

脸上钻心刺骨的凉,伸手一抚,原来,又开始落雪了。

心中突觉异样,翘首四顾,只见北方天边隐隐红光。

北郊二十里,那是……君家山庄。

焦土、枯木、断椽、颓墙,也许是大雪压抑了火势,但华堂美舍已成一片凄凉败落的瓦砾场。

目光猛然瞥见石梁下半截焦枯肢体,纤细的踝与足,当是常在深闺的女子……

何必何苦!

何苦何必!

一生所未见之景象,一生所未历之心情,尽在今日!

……

异样的气息!

心意方动,青冥剑已指向来者。

却未如对那君氏影卫一般,点在要害。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幽深沉稳,如古潭不见丝毫波澜。

不慌不忙,平稳沉静的口吻举动仿佛那柄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绝世利器从未出现,仿佛眼前一片鲜花着锦而非焦烂疮痍。

无须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份,金锁名牌上正是与短笺分毫不差的清隽笔迹。

君无痕。

姓名下錾了一排小字: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辰正。

景文三十三年……景文三十三年!

眼前悄然的落雪突然化作碧玉苑中的素白一片: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亥末,君念安回归西斯大神身前;从那一日起,人们记忆中永远带着云一般飘逸而清浅笑容的男子眼中再无真实笑意。

无痕,无痕……

……所以,除山庄中部分人,无人知其存在。

不被注目的侧室之子,从出生就未曾享受过一日父母天伦。五年的生活近乎幽闭,除了两个婢女就连生母都不问不理。

然而

纵有一双完全不似孩童的沉静无波的黑眸,眼底深处时时闪过的,依然是无法抑制的恐惧。

日间一路疾行的艰苦安静承受,无论何时开口都是平和沉稳,一问一答极尽乖巧伶俐;市集上精巧稀奇之物匆匆扫过,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满足所有的新鲜好奇……

望着眼前并不安稳的睡容,心中怜惜更增。

即便是远远超越年纪的沉稳与成熟,初遭惨祸的孩子目光中不时闪现的戒备与疏离,但惶惑中对亲近信赖早已到达极点的渴求,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请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君雾臣,君相,无论这是否你真正的用意,柳长宁都会将这个孩子看作你最后的托付……

青梵。

青者清也。

梵者净也。

清净平和,一生安宁。

心无杂秽,喜乐逍遥。

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探询商议的口吻,心中却是全无把握:直到此刻方才发现,虽然一张面孔找不到丝毫那云一般男子的影子,他却承袭了父亲全部的眼神光彩

古潭般幽深的眸子微微有光芒闪动,一丝涟漪缓缓漾开,眉眼间浅淡得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在那一瞬间生动了整个面庞。

师父。

诗文武功天文地理历史药理兵法奇门……贪多不餍,一点便通。

练武时扎扎实实用功筑基,便是当年昊阳山的自己也未有如此耐心;折了竹枝在溪边沙地学书练字,老练流畅的笔迹全非一个初学的孩童;文字精确简练、常人少有兴致的史书方志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曾有多次入夜见他兀自未归,寻着他时只见孩童倚着谷中藏书石穴的岩壁,怀抱卷册安睡酣然。

山谷深远幽闭,长日不过两人相对,本意拣着所知所识教导打发寂寞,却不料竟是百年难遇的美质良才。然而更惊异处,却是他所见所识,远远超越了一个不足六岁且从小幽闭的孩子靠着聪明伶俐,天赋奇禀所能达到的极限。

那是……经历了人生、洞察了世情才能拥有的冷静深沉,绝非因为礼仪教养之类便能逐渐形成的稳定平和的行事与气度。

就连月影也时时感叹:此子天人。

然而每当此时,便不由思及那云一般的男子,只觉一切原当如此。

学奇门,不学卜算。

相处一年,第一次拒绝。

愕然。

若天命可改,又何来定数?福祸趋避,得失患虑,当少多少惊奇、多少畅快恣意?

大愕,随即大惊,心下更是隐隐生痛:与当年山谷中俊朗青年如出一辙的话语,只是前者秉承着天皇贵胄一脉天成的飞扬自信,而眼前的孩童却是无波无澜的从容淡定。

师父,算出天命又当如何?这是一种可能,人力时有其尽,不知生不言死,方有希望。

凝目不语,紫虚宫前师傅言语骤然回响耳边:青阳,你命盘杂变繁复,运数难定,虽有卜辞亦难知际遇;不若抛开所思,任性而为,方是一生之福。

……或者师父收养青梵只是为所谓天命注定?

不是!从未!

玩笑语气透出的冷冽森然惊得我悚然变色。抬头一眼,却见眼前黑眸渲染了深深笑意。

师父爱护,青梵……心满意足。

天命。

月光下排出久不正视的命盘。

一如昔日的纠结错乱,却分明可见,有三人牵动一生。

心潮难定,挥手拂乱。

默然,手下却仿佛自有主见地排开另一番命盘。

年、月、日、时。

敷算、推演。

做秤纽的玉瑝突然断裂,龟甲竹筹寸寸裂解,风过,竟是灰飞烟灭。

这是

跌坐在地,久久不能顺畅呼吸。

清溪、竹林,白虎、玄鹰,小小少年笑声朗朗,嬉闹无忧。

主上。

挥手止住月影:纯,我主意早定,多言无益。

影阁传来大陆局势、时事风云,各方各地的种种异相无不尽揽。听得一向不干涉各国国事的摩阳山大神殿开始动作频频,虽然早有预备,事到临来,还是无法抑制的惊心。

主上,是否调动阁中人手?

虽有迷雾瘴气,山谷入口更布下连续六阵,常人难以通过,但哪里挡得住真正决意天下之人的脚步?

毁山焚林,不过一言一念。

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傲气:纯,你不信我?!

君雾臣,你信不信长宁定能护此子周全?

孟安。

道门的二代弟子我的师侄,也是……北洛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长孙。

道门正传医武同修,为的是习武者更当保存仁心,不以杀伤性命为乐事。当年冲突,曾作一时激愤决绝之语,然而心思宛转曲折,到底未曾忍心而去。以后每逢此事虽再无言语争执,心中芥蒂却是深埋。本有退身之意,不料那日异变迭出,匆匆离去未及留片语只言。此刻见孟安手中迷迭草残叶,想到月影所告去后承安情景,不由一时心摇神动,起伏难定。

当年或是误会,然而时过多年,其间无数变迁,终究再不复初见之日志同道合。

只有君臣之义他已达成梦想,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该有私交情谊,更不用说自己同为道门掌教至尊的身份。

风华正茂的知心相投,早被时间磨去了全部年轻无忌的私情密意。

偏偏此刻眼前人刻意闪烁躲避的目光……

暗叹一声,挥去心头微微可笑的异样,敛容、正色。

青梵这是我独生爱子,柳青梵。

师父。

师父。

父亲大人!

猛然惊醒,少年面容已凑到眼前。

强自微笑,转头,垂目,只见手上一块精美玉瑝。

天命。

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而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

遇第一人,改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

天命,天、命!

深吸一口气,向身前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若不喜欢……只在人前父子相称。

不青梵只想知道,胤轩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没有用帝王尊贵的自称,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议论景致天气。

他是我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衍我们都知道。

不自觉绷直了身子,却不知是因为早知无法隐瞒的身份,还是因为……那许久未曾听过的呼唤。

他是……君家的孩子?

他只是柳青梵!

石桌对面之人嘴角笑意冰冷:柳衍。

一怔,随即抬头笔直对视,袍袖轻垂,掩住紧握的双手。

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

他是你的太傅。

什么?!

他成就了你;他成全了你。

用鲜血来成就,用性命来成全。

自离开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一刻不用心思索并推敲每一个细节。

从满目素白的碧玉苑,到瓦砾焦土的君氏山庄。擎云宫、传谟阁、摘星楼、承天台……云一般飘渺流转的男子曾经留下的一切线索痕迹,串联出一个无论如何抗拒如何不甘都必须承认必须接受的事实。

不那是他棋差一步,朕谋高一筹!不,绝不!

没有回答。

不必回答。

衍。

沉默,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听到这一声,不自觉地又是一震。

留下来这一次,留下来。

抬头,凝视。

五年,朝局虽然稳定,却因当日之事生出无数大小势力派系,旧政恶弊无不急待革新,我需要你……辅助和约束。

风胥然……你想我做什么?

太傅,太子太傅,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

心中陡然一阵大痛,眼前摇动出一片血光:风雪之夜的火海、石梁下女子的残肢、还有无数只在最深的噩梦中见过的枉死的无辜冤魂……

抬眼,却见满面的期待。

按住隐隐刺痛的胸口,口中忍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的孩子。

衍!

冷笑,抑制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更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那样教导你的孩子。

帝王之术,从来就不是柳青阳的专长;无情计算,冷血权谋,威严统御……以仁心仁术立足大陆的道门,身为掌教怎会允许自己的弟子沾染无边的鲜血?

衍!

沉默。

风过林动,花影扶疏。

轻轻细细的脚步是青梵!

霍然站起,却见那孩子怀中一角袍衫。

脸上流露出纯然的怜惜和喜爱,不曾失礼却异常急切的诉说,心中所思所想顿时毕露无遗。

……师父,可以吗?

面前孩子纯粹喜欢的童稚面庞上一双黑眸满是期盼,暼向身边帝王的目光深处却是冷冽幽寒,窒息一般的顿悟和了然瞬间布满心头青梵,青梵,你何苦为了我!

努力挥去揪心的剧痛,露出一个极淡极浅然而真切的笑容。

只要梵儿喜欢。

四家纵论。

异国史录。

璇玑谱。

千金书。

……

不愧用尽心思争取而来的三载光阴,望着身长玉立的少年不由微笑感叹。

但随即敛起笑容。

怀璧其罪,更何况天赋奇才。巍巍擎云深宫,能否真的保存下这君氏一族流传仅剩的血脉?

然而此刻,已是不容抽身、不能后退。

清心苑。

满目的烟柳。

恭敬周到的和苏。

便服素袍无拘,或品茗,或对弈,或只是闲坐静看日落、月升、星浮,半语不关朝堂,一如当年。

国事、政务、朝野动静闲闻流言,不交一言而彼此心照,各行其是而相互呼应,亦未曾改变。

衍。

抬头,凝目。

沉默良久,才有轻轻一声:无事。

微笑,心中一丝凄凉,一丝感伤

往事……不可追。

他叫什么?

无痕。

无痕……今年绾礼?

是。

他与君念安……

一生辰,一死祭。

相对默然。

长久,一声轻轻叹息:若君念安尚在,今日擎云宫,必是另一番景象。顿了一顿,然而,君念安其实不及其父,无痕……或青出于蓝。

心中一惊,急急转身扣住他手腕,甚至顾不得惊动院中对月誓愿的少年:他是你亲封的太子太傅!

却得帝王一个淡淡微笑:你衍,莫忘了,君雾臣也是朕的太傅。

若你最重要之人,会给你带来灾难,会如何?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至关重要之人,青梵甘愿性命相代,所有灾难,由我一身承担。

不假思索,毫不迟疑,一双眼平静幽深,却是满满的执着坚定。

心中震撼,“为什么”三个字在唇边,却终于未出得了口。

忡怔间,少年已在身前跪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愿再见近身之人遭受任何危险。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青梵,记住,这也是我的选择……

又是一轮……漫天的血色。

只是这一次,血色由我开端。

青梵,青梵,青衣潇洒,指点江山,但你终究不是君雾臣。

天生朝堂众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天生掌控人心主宰一切的上位者,不该有你眼中被牢笼枷锁束缚的不甘,不该有你言语举止间不经意的迷茫自嘲。

一着着一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安排计算,分明是未开场便已经考虑谢幕的过客旅人。

风过无痕。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愿。

如果这就是他的心愿。

那么,柳长宁当为你与他达成。

也许,这一次……是我错了。

请允许月影前往劝服少主。

不,不用。

望着忠心耿耿的影卫,我微笑。

青梵……已经再不是山谷中与白虎玄鹰嬉闹的少年。玉螭宫的血色褪去了内心最后一丝童稚天真,从此再不掩饰性格中真实的冷血严峻;从此纵然是在自己的面前,也绝不刻意收敛那一身凌厉气势,以及老辣狠烈的铁腕无情。

那是从君氏山庄的残垣前,一直积累到此刻的阴谲狠绝。

便让他一次发泄。

奈何天。

看着月影传来的三个字,忍不住一阵阵苦笑。

本是为着他疏解多年压抑,却不料到头来又令他生生折磨了自己。

然而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叹息,一点点欢喜,一点点怜惜,汇合到一处便是满心的暖意。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十八年师徒,果然情深亲浓。

纵然柳衍这一生无伴无偶,绝不会孤寂无依。

长宁,长宁,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一袭青衫磊落,温雅沉静的青年好奇似的拿起随手放在案角的玉佩,口里轻轻念了两声,随即凝目微笑。

是师父的字?最好的祝福那位大人对师父真是用心喜爱。

幽深黑眸笑意盈然,眸光流转间,烟柳摇曳、风絮漫天。

……司冥的身体应该已经经得起清华池的冷泉了,我想明天师父?师父?!

被高声唤醒的一刻兀自微微忡怔,抬头对上青年关心的眸,骤然回神,然后,微笑。

青梵。

是。

你的决定,我很放心。

我很放心。

无论你是否回去那纷乱的朝堂。

无论你是否选择那至情的孩子。

无论你是否承担天命者的命运。

所知所识倾囊相授,道门印信交付你手,二十年成长磨砺……我早已无不放心。

放心,而且安宁。

修道修心。

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远离得失忧患,苦乐随心。

于是,长宁。

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番外:《烟柳长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