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手(下)(1 / 2)

 洪武元年五月初五,庚午。【西元116年5月1日】</p>

太平州当涂县中军政双方的这次小小冲突的报告,在两日后,便递到赵瑜的案头。不过不是单纯的叙事文章,而是罗列并分析了各方情报和议论的综述性报告。</p>

没有经过组织和整理的情报,就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要想从浩如烟海的报告中找出有价值的信息,就如同从浩浩荡荡的金沙江水中淘选出金粒的难度。对于搜集来的情报不加分析和整理,就等于是让一粒粒金沙从手里流走一般。</p>

而经过十几年的教导、历练和发展,赵瑜手下的情报分析部门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个辅助决策的智库。每一份情报收到手中,除了摘取其中要点,贴黄上供御览外,也要综合起其他有关情报一起递上。</p>

同时就连归档,也再不仅仅是分门别类那么简单。还要划出其中的关键词——如人物、地点和时间——制作成检索卡片,以便于日后编写分析报告时寻找参考资料——这也是目录学和档案学不再局限于图书馆中,而在情报系统中发扬光大。</p>

呈到赵瑜眼前的报告,就包括了当涂县衙中当时各方人等的对话,事情的起因结果,知县王安平的几次谏言奏疏,还有事件发生后,当涂百姓们的反应。互相对比着看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在头脑里有了个清晰的印象。</p>

不过这份报告里,并没有当地驻军上报这次冲突的奏疏。对于太平州州营都指挥使与知县在县衙中为免税政策争辩,但在之后却严格恪守了军不干政的铁律,这点让赵瑜很赞赏。</p>

不像其他地方的军队,地方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打个报告上来,好在赵瑜心中留个印象。赵瑜很少会理睬这些妄图幸进之辈,而没这么做的吴伟,他的名字,反而已然简在帝心。</p>

当涂县的这次由免税引发的冲突并不是进来唯一的案例,自从赵瑜下诏永免丁税和一切杂项,并不计旧时积欠后,有许多地方官吏和一些朝臣,上疏谏言,一封封奏疏如雪片般飞上赵瑜的案头。</p>

多是打了个为朝廷财政着想的名义。先赞一通天子仁德,然后便是叫苦不迭,并指天誓日的声称,若行此法,今年的税入必然会只剩三成到五成,若是坚持如此,一统天下定会遥遥无期。虽然这其中并没有东海旧臣,但也掀起了好大的一片声势。</p>

这就是赵瑜眼下的对手。不是北方的金人,不是关西的赵构,而是刚刚归入他统治下的地区中,数以千万计留用下来的地方官员和胥吏。</p>

他们是旧朝税制的直接受益者。在神宗朝时税入最多的年份,粮、草、钱、绢,还有,折合成钱币,大约是八千万到一万万贯。但在抽税的过程中,却足有两到三倍的数额,流失到各级官吏手中。</p>

这并不是赵瑜的臆测。当初为了计算江南百姓的家产和购买力水平,以便决定是否将玻璃、铁器大规模生产和倾销,他曾经在江南诸路选出六个有代表性的县——有以农桑为主,有以茶树等经济作物为主业,有以盐税为主,还有处在通衢要道,以商税为主——并向这六个县派出大批人手进行深入调研,并直接收买衙门里的吏员,复制了全部档案资料。</p>

最后用了整整一年,搜集的资料和报告得用车装。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不杀光当地税吏,东海铁器也许还有点出路,而造出来玻璃器皿根本不会有多大的市场。</p>

天下胥吏皆可杀,这不仅仅是宋代被胥吏们欺骗和玩弄的士大夫们的悲愤之言,也是每一个被贪官污吏借助自己的身份和权柄,抢去了所有家产的农民的心声。</p>

为朝廷收一贯税钱,放入自己腰包的就能有三贯,虽比不上明代嘉靖年间征收矿税的一比十——皇帝每到手一两银子,派往各地的征税太监们就能拿到二两银子,地方政府的税吏就能到手三两银子,而各地的地痞无赖就能到手四两银子——但也足够触目惊心了。</p>

而赵瑜的诏令,把繁杂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各色苛捐杂税,削繁就简,归并为一项。一下便将税收稽征手续简化到最少,自然便减少了税吏们欺上瞒下的机会和油水,同时也减少了税收过程中的各项开支。</p>

这些开支并不是税入粮赋在转运和存储过程中的损耗,那些永远都是加诸于百姓头上,而是减少了税簿造册、隐户稽查等工作,针对农民的税用账本,也只剩下田籍和五等丁产簿两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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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仅仅是第一步,还有地方的财政监察权,不仅仅是税收要存到在钱庄分号中那么简单。”陈秀安在赵瑜和一众宰臣面前侃侃而谈。</p>

他是减税政策的倡议者、鼓吹者、参与者,同时也是受益者。免去苛捐杂税,对于农村购买力的释放,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江南农村市场得以打开,对于工厂主、工厂主背后的三大钱庄,以及三大钱庄背后的皇宋楮币局来说,都是个天上掉下金元宝的好消息。</p>

而商税的收入,以及商品出厂时的印花税也会因此水涨船高,这也是赵瑜不遗余力赞成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大规模的商品倾销,日后肯定会造成大量的小农破产,但那已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了。</p>

赵瑜和一众宰辅,以及陈秀安的注意力,如今都放在对手可能有的反击手段上:“那些贪官污吏要想对免税新政的进行反击,只要故意少征税就够了。不但已经免去的税赋不再收取,连该收的田赋也不去催缴。他们大概会认为,朝廷税入一旦不足,就不得不废除新政,恢复旧的税法。</p>

众所周知,欠缴税赋在各地都是十分常见。一般来说,十贯税额收到七贯,也就是征十收七,便已经是高比例了,大部分情况甚至只有一半。所以许多时候都是标个高高的征税定额,就算有人欠缴,打个折扣还能剩些。那些贪官污吏若是以此为借口,来挟民自重,朝中要想对付起他们免不了就会有些投鼠忌器。”</p>

“如果从朝中直接派遣监察御史下去呢?”</p>

“不仅仅是监察御史要派,每一个州县肯定都要安插上税官。但无论人力再充分,也不可能连每一个乡和每一条村都派驻进税官,只能依靠地方上的大户,也就是让那些保正、甲头继续来充税吏!”</p>

不需要陈正汇提醒,赵瑜也很清楚这一点。大户都是地方上的天然管理者。不借助他们的力量,他的统治也仅仅控制到县中——再发动群众,也比不上后世那支空前绝后的队伍——虽然可以利用州郡兵将政策传达会乡里,但终究不可能多用,更不可能代替乡中族老和大户的作用。</p>

不过相应的对策,书房中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p>

赵瑜笑得冲和恬淡,但说的话却是杀气腾腾:“朕施政以仁德为上,但也不是只吃斋念佛!女真人都被朕打得像兔子一样缩回洞里,还收拾不了他们?笞、杖、徒、流、死。五刑在手,轮不到他们闹!今年秋冬大辟,朕可是准备着勾决个千儿八百的!就以朱勔余党的名义!”</p>

陈秀安也冷笑着:“他们也只是贪惯了,又以为还能挟民自重。只需陛下当头一棒,将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日后习惯下来也就没事了!”</p>

南山则今次也得与会,并附和道:“臣已经将所有的文稿都准备好了,等三日后便刊发号外于世。现将清议的调子定下,再将那些贪官污吏能用的手段一条条都先揭开,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p>

“小丑跳梁,不值得多虑!”陈正汇一句收尾,此事也不需再多提。</p>

一个议题结束,一个议题便随之展开。</p>

“但不管怎么说,今年的税入应该很难支撑下一年度的军费。就算那些跳梁小丑玩不出什么花样,税收也不比旧年少,但地方上事务官的俸禄却要吃掉更大的一块。秀安,你这个大掌柜可有什么办法?”</p>

在过去,胥吏们的薪资都是地方衙门来自行解决,有的甚至不发工钱,除非吏员家有余财,否则自然要靠盘剥百姓才能过活。官员几乎都是外派,搜刮百姓毫无顾忌,但当地出身的胥吏们对上乡里乡亲还狠若虎狼,却也有许多是因为要糊口的缘故。</p>

而赵瑜便是要解决他们的俸禄和地位的问题,总不能断了人的财路,还不给人另外一条养家糊口的办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