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道阻(五)(1 / 2)

 入夜。</p>

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女真人在雪地里点起的火炬多若天上繁星,烈焰熊熊,红光映照于雪地,恍若彤彤火云,让冬日天穹上的星辰彻底变成了陪衬。那火光左一丛,右一丛,前一片,后一片,层层叠叠,将东海军的营地围得犹如铁桶一般。</p>

一通接着一通的号角便在那火云中腾起,号声浑厚低沉,充斥于天地之间,听得久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单看那灿然星火的数目,只听那连天接地的号角,围在营地外的女真人,怕不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p>

“好一个十面埋伏!”邓广达悠悠赞着,眼前的场面,平日里却是难得一见。</p>

东海营地中,也是点点火光。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若没有火堆取暖,身处野外的人们甚至熬不过一夜。虽然无法像女真人那般能去附近的松林里樵采,但早有准备的郭立,用马车从平州处载了许多石炭回来。</p>

千年后的开滦煤矿【注1】,如今提前被开采,天津人家生火做饭、冬日取暖,依靠的都是平州的石炭。若不是因为这两年商旅畅通,驻守平州的女真将领大发其财,因而疏忽大意下来,郭立的突袭也不会这般顺利。</p>

士兵们已经用完晚餐,除了守夜的几百人,都各自入帐休息。用冰雪修起的胸墙和壕沟,以及用绳索、车辆和行道木组成的内墙,将营地保护得如铁壁一般,让东海军的士兵可以放心入睡。</p>

但所有人都明白,完颜挞懒绝不会愿意让今夜风平浪静。</p>

几声尖啸划破天际。一支支仅有十几骑组成的女真骑队,避开火光的笼罩范围,无声无息的于黑暗中闪出,出现在东海军的营地之外。张开硬弓,向营地内射出一拨带着尖啸声的箭雨,而后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又再次没入黑暗之中。</p>

女真人的骚扰从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寨内两个指挥的守夜部队不动如山,除非女真骑兵过于深入,进入了火铳的杀伤范围,否则一概无视。不管怎么说,女真人的箭矢也仅止于骚扰。</p>

邓广达弯腰从扎在雪地上一丛箭簇中拔出一根来,雁翎尾,松木削成的箭杆有二尺长,骨质的箭头中空带孔,这样的箭在空中飞行时,风从孔中穿过,便会发出一道刺耳的啸叫,却是一支鸣镝。邓广达连拔了七八支箭,又发现了一支鸣镝。难怪女真人射出的箭,没伤到什么人,却吵得慌。</p>

随手将箭矢丢下,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一声冷笑:“这些鸟鞑子,终于变聪明了。”</p>

“不是变聪明了,而是头脑变清醒了。这才是骑兵运用之道。前面完颜挞懒太过自大,贸然冲阵。吃了亏后,当然不会再做蠢事。”随着话音,一连串脚步声传来,钉着铁掌的皮靴踩着雪地,嘎嘎作响。</p>

邓广达回头望去,一人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卫兵,人手一把火炬,将周围照得通亮。</p>

“原来是萧都指……明天打头阵的可是都指你啊,不早点睡吗?”</p>

龙骑一营的都指挥使,萧麽撒。</p>

邓广达每次看见陈五手下的这名契丹悍将的那张脸,眼皮总是要跳上两跳。陈五红红白白满是烧伤的脸已经够碜人的了,而萧麽撒却更胜一筹。一张方脸上,只有像鱼一样凸起双眼算是最挺拔的器官,鼻子位置上只有失去鼻尖后仅存的两个黑窟窿,而被头盔遮住的双耳处,邓广达也知道,那里仅有两个被一团粉红色的肉轮围着的耳孔。</p>

是冻伤!</p>

在天津,冻掉耳朵和鼻尖的倒霉鬼,邓广达也颇见过几个,但在东海军的将校中,却没有第二人。当然,这样的唯一并不是可以自夸的事,真正值得一提的独一份,是萧麽撒是东海军中第一个、目前为止也唯一一个能实际统领大军的异族将校。</p>

纯以军职论,萧麽撒的职位其实并不算高,最早投靠东海的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三将,如今都佩着两颗金星,挂着同签枢密院事的招牌。校尉级的萧麽撒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比。但论起手下指挥的人数,四千对四十,萧麽撒却是上述三将加起来的百倍。</p>

东海排斥外人,尤其是异族,因为隋唐五代的故事,以及东海朝堂上下的偏见,以耶律大石的文武双全,以完颜活女的勇猛善战,都没能让赵瑜给他们一兵一卒。而萧麽撒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异数,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有多出众——虽然说指挥骑兵,他的确有一手,但追随耶律大石陆续投奔东海的契丹族人中,强过他的还是有十来个——而是赵瑜想竖个榜样,如同王贵那样的榜样,让欲入东海军领兵而不得的契丹人有个盼头。</p>

不过,赵瑜能容许河北人把王贵当作偶像来崇拜,却绝不会答应治下的契丹人中出现一个领着兵收拢人心的英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萧麽撒的原因——萧麽撒的父亲,故辽北院枢密使萧得里底的口碑,在契丹人中是臭了大街的。</p>

萧得里底做北院枢密使的那些年,正是女真起家的时候。因为萧得里底的缘故,没有及时出兵去讨伐,至使女真坐大。继而辽国国中大乱,萧得里底又使下情不得上闻,有功者也不及时加以封赏,因而人人怨恨。而后天祚失国,向西逃窜,作为罪魁祸首的萧得里底被赶走,最后被伪帝耶律淳俘获后绝食而死。萧麽撒虽然得以幸免,但脸上的冻伤,却是那时在雪地里走上三百里后留下了的。</p>

“俺是出来看看下面的儿郎睡好没有,明天要上阵厮杀的是他们,不是俺。”萧麽撒走到邓广达的身边,踢了踢散在地上的鸣镝箭矢,笑道:“完颜挞懒不是笨人,随机应变的才能也的确不差。骑兵运用之法了然于心,敌驻则扰这一条,他干得还真不赖!”</p>

“敌进则退,敌驻则扰,敌疲则打,敌退则追。骑兵操典中的这十六个字,道尽了骑兵游击之法,足以留名后世,可惜到现在还找不到出处来历。”</p>

邓广达的话里透着遗憾,东海军的各个兵种的操典都是集体编纂,骑兵操典也不例外。在编修所中草稿到处乱放,到最后也没弄清这四句话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又是由谁总结的。</p>

“应该不是汉人,这不像是汉家骑兵的战法。”</p>

“那也不一定!”邓广达摇头笑着,“说起来俺当年跟着老王在海上做的营生,手段跟这也差不离。道理都是相通的,说不准是编修们无意间从海军那里听到的。”</p>

“或许罢!”萧麽撒无意与邓广达争论,把赵瑜一家不光彩的过去当话题,他也不够资格,谨言慎行是外臣自保的法宝,萧麽撒在这方面一向做的很好。望着营地外的遍地火光,他自嘲一笑:“以前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野地里被三倍的女真骑兵围着,还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就如驻扎在城中一般安心。”</p>

“心中有底气,自然不会慌。完颜挞懒现在连正面作战的胆子都没有了,还需要再担心什么?”邓广达没有那么多感慨,他跟着赵瑜,一向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比萧麽撒过往的辛酸经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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