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谋算(下)(1 / 2)

 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一,壬午。【西元11年6月5日】</p>

开封。</p>

另一座赵府。</p>

“张觉派来的密使已经到了东京?”内院的偏厅中,坐在正中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恭立在他身前,则是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p>

“回主子话!”青年的口音和用词带着一股浓浓的契丹味,“李安弼和高党今早卯时的时候,已经从陈桥门入城,住进了王相公的别苑。虽然他们都藏在车中,不过领头的是金枪班的王押班,奴才却是认得。前日便听说王押班带着几个手下奉旨出京北上,今天就看到他护送着两辆大车进京。金枪班是天子宿卫,平日都不出宫的,今次会被派出来,不是为了护送张觉的密使,还会为了谁?”青年炫耀着自己的眼光和见识,希望换来中年人的一声赞许。</p>

不过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脆响。出自汝窑的天青色茶盏,在地上碎做了千片。在后世,一件汝窑可抵千金,就算在此时,汝官窑的瓷器也是专供皇家的贡物,人臣非赐不得见。而被砸碎的这枚茶盏,正是御赐之物。</p>

“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中年人起身一脚把茶盏碎片踢散,全不在意御赐之物的损坏,只痛心疾首的叫着,“今日不听我赵良嗣之言,日后天下必因此遭劫!”</p>

赵良嗣,原名马植,本是辽国的光禄卿。当年他眼见着女真势力日盛,而天祚皇帝仍任用奸臣、荒于朝政,故而失望透顶,便趁童贯出使辽国的机会,潜入使团之中,献上了联金灭辽的计划。</p>

作为从辽国归附、一手推动大宋北伐事业的主谋者,赵良嗣很清楚女真铁骑的战力是如何的强大。就算是童贯和蔡攸也没在近距离见识过金人横扫天下的兵锋。从大宋军队北伐时的表现来看,其战力比起辽国尤弱上几分,与女真人相比,更是天差地远。两次北攻燕京不下,已经让女真人看清了大宋的虚实,现在好不容易与金国定下了盟约,如何还能再背盟,给金国南侵的借口?</p>

所以当他听说要招揽张觉的消息,便立刻上书谏阻:“‘国家新与金盟,如此必失其欢,后不可悔。’”——我国刚刚与金国定下盟约,这样做必然会失去金人的盟好之心,以后必然会追悔莫及——这番出自肺腑的忠言,却引得天子大怒,被痛责不说,就连官位因此连贬五阶。</p>

赵良嗣颓然做回椅上,转头看见自家的心腹仍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抬手挥了挥:“你先下去罢!”</p>

青年应声离开了,赵良嗣的腰背弯了下去,双手狠狠的按住额头。</p>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p>

赵良嗣还记得当年他被童贯领回京中时,说服道君皇帝对北方用兵的那段话。想来现在要么在睿思殿,要么在延福宫,张觉的使者正向天子说着类似的话,以期道君皇帝能接纳张觉来投。</p>

“张觉肯定会后悔的!他是在自寻死路!”</p>

赵良嗣像是在诅咒,又像是在预言。虽然他不是女真的萨满巫师,但从他自己的经历,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张觉的结局。</p>

赵良嗣在后悔,后悔当年的选择。当年他因辽国国势日颓而转投大宋,但他没想到,原本以为繁荣强盛的母国,比之契丹,也不遑多让。上上下下也同样是一种醉生梦死的末世气象。不知民间疾苦、尤在纵情享乐的君臣,被无尽的赋税盘剥得卖儿契女的百姓,还有风起云涌的叛乱,怎么看都不像是盛世的光景。只是他那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费尽心力帮助大宋夺取燕云。</p>

这些年来,他奔走于南北,从金主的大帐到道君皇帝的皇宫,来回了不知多少趟,终于使宋金两国达成了海上之盟。可是一切的计划,都因大宋君臣而落了空。</p>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当年魏武帝给袁本初的评价,前一句可以送给大宋的将领,后一句则是给道君皇帝,给朝堂诸公再恰当不过的评语。</p>

种师道也罢,刘延庆也罢,这两位接连担任北伐主将的都统制,都是畏敌如虎;种师道号为名将,却在战前连续上书请求罢战,军心士气都给他毁了;而刘延庆……东海王给他的断语恰如其分,十万大军都攻入燕京城了,还被一万多残兵杀回雄州——他就是一头猪!</p>

至于当今天子,还有两府宰臣,现在他们的眼中都只看到平、营、滦三州,却忘了金国在后虎视眈眈。女真人劫掠成性,如虎狼一般,现在他们一口吞下大辽,吃撑了,看起来平和无害;但过两年,等他们把辽地消化干净,必然会把视线投向更为富庶的大宋,到那时,勾引张觉叛金归宋,就是出兵的最佳借口。</p>

赵良嗣仰天长叹:“我怎么投了这样的国家啊……”</p>

……………………</p>

奉圣州,鸳鸯泺【注1】。</p>

“着!”</p>

随着一声轻喝,利箭离弦而出,在弓弦的嗡鸣声中,越过近百步的空间,闪电般飞向湖畔。几条猎犬随着箭矢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直奔入芦苇荡中,惊起了一群水鸟。不一会儿,一条猎犬打头从芦苇丛中窜回,嘴里摇摇晃晃的叼了一只七彩斑斓的鸳鸯,跑到了完颜宗翰的马前晃着尾巴。</p>

完颜宗翰俯身把猎物拿起,拔下箭,挂在马脖子前,又从马鞍下的布囊中掏出几块干肉,丢给猎狗们争抢。他低头看了看今天的收获,不禁摇了摇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打到了六只水鸟,还都是小得不够塞牙缝的鸳鸯。带着这些猎物回去,肯定又要被取笑了。</p>

鸳鸯泺,也称鸳鸯泊,位于旧辽奉圣州——即后世的河北张北县——以湖中水禽唯鸳鸯最多而得名。百多年来,一直是辽国天子的行猎场所。而在澶渊之盟订立之前,这里也是辽国南侵中原的点兵之地。在五代宋初,一旦辽主决定南下中原,数以十万计的契丹大军便会从幅员万里的大辽各地齐聚此处,杀青牛白马【注2】以祭天地,然后誓师出发。</p>

而现在,鸳鸯泺则成了大金皇帝的驻跸之地。已是六月,近十万金国大军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渐次退出故辽西京和南京道,只留下少数驻守部队,在此地以暂避酷暑。</p>

长宽都不过十五六里的鸳鸯泺边,一下驻扎进十万大军,附近的飞禽走兽登时便遭了殃。每天出来射猎的兵将数不胜数,不过半月,完颜宗翰每次出行的猎获,便从三位数急降为个位数,原本还能打到狼、狐和麋鹿等略大的活物,现在就只能看见一只只鸳鸯在芦苇荡里躲躲闪闪。</p>

‘算了,回去罢!’完颜宗翰又看了看随风摇摆的芦苇荡,放弃继续射猎的打算。没有上好的猎物,光射水鸟也提不起干劲。</p>

让身边的亲兵吹响了集合号,把散到附近的手下都集合了起来。完颜宗翰带着一百多骑兵,蹄声隆隆的奔回了营地。</p>